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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消耗

  滄州城下,夫子們揮汗如雨,忙活不停。

  因為剛下過雨,壕墻后積水甚多,招討使臧都保便派夫子過來清理。

  戍守壕墻的軍士士氣低落,操著川中口音,唾罵不休。

  夏軍主力,除了少數倒霉蛋陪他們在壕墻后的爛泥塘里腐爛外,絕大部分在營房內休整,愜意得很。

  反觀他們這些從江陵、龍劍、通州、巴州、鄯州、廓州來的蕃漢兵馬,以及數千魏博夫子,既要在前方戍守壕墻,又要承擔攻城重任,憤怒幾乎達到了頂點。

  滄景武夫死不死不說,他們快要死了。

  “吱嘎!”滄州理所清池縣的南門突然打開了,大隊軍士魚貫而出。

  觀其裝束,應該是滄景鎮比較精銳的部隊了。

  整整三千人,全員披甲,其中有鎧者超過一半。

  這個裝備水平相當不錯了。即便是大夏禁軍,全員甲士,有鎧者也不過四成,比起面前的滄景兵尤差了一籌。

  滄景兵出城之后,稍稍整了下隊,隨后便在激越的戰鼓聲中殺了出來。

  他們的動作很快,十分堅決,帶隊沖殺的都是敢打敢拼的亡命徒。即便有濕滑的泥地阻礙,依然很快沖到了面前。

  “跑啊!”

  “別給夏人賣命了。”

  “往兩邊跑!”

  “督戰的狗賊會射箭,往兩邊跑。”

  守御壕墻的通州兵只放了稀稀拉拉一通箭,便看見同袍們直接轉身跑了。

  “草!”正欲拼殺的武人氣得大罵,一下子失去了斗志,向后潰去。

  滄景兵士氣大振,翻越壕墻之后,大砍大殺,通州兵潰得四處都是,興不起一絲抵抗的念頭。

  這一潰,直接就潰到了大營前。營墻上的夏兵拈弓搭箭,連連施射,不管是友軍還是敵軍,通通射倒。

  “轟!”營門也打開了。

  緊急整隊完畢的突將軍武士沖出營門,長槊攢刺、重劍揮砍,把通州兵、滄景兵一起向外推。

  躲閃不及的通州兵怒氣沖心,但沒有任何辦法。前后夾擊之下,他們很快便被擊散了。

  滄景兵沒有貪心,在看到夏人自相殘殺,一片混亂之時,直接鳴金收兵,退了回去,緊緊關上城門。

  廝殺多年的武人,沒有一個是傻子,都看得出來夏人在玩什么把戲。

  消耗雜牌嘛,誰還不知道誰啊!夏賊的老傳統了。

  聽聞當年攻兗州,葛從周手下的便是雜牌,只不過他們熬出頭了,很多人被編入禁軍。眼前這波剛被殺散的,很顯然便是雜牌了,不打你提振下士氣,都對不起多年的戰場經驗。

  “嗖!”米志誠射殺一名滄景軍校后,緩緩放下了步弓。

  戰斗發起得很突然,結束得也非常快。

  正如過去幾天一樣,滄景武夫專挑士氣低落、戰力不強的雜牌軍動手。從夜間偷襲,發展到白天強攻,屢屢得手——老實說,頗有后世志愿軍專挑南朝鮮軍打,突破陣線后再打米軍的風采。

  都是一幫人精!

  大營內涌出了更多的夏兵,一部進入壕墻后方,接管陣地,一部分開始追擊潰逃的通州兵。不聽話亂跑亂撞的就地格殺,聽話停下的收容起來,到后方整頓。

  大伙都非常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干這事了。

  突將軍軍使康延孝也在親兵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他手撫刀柄,面無表情。不過熟悉他的人,依然能從他臉上看出一絲不忍。

  曾幾何時,梁軍也是這般境地。

  醋溝鋪一戰失敗后,梁軍失去了最后的翻盤希望。梁王最后兩年訓練的天武八軍大批量投降,成為夏軍的外系人馬。

  他們也曾被驅使著攻城,不斷被消耗。

  憤怒之下,有人倒戈相向,有人亡命逃去,有人陣前嘩變,有人麻木送死。

  天武、天威、捧圣、嚴威、捧日、堅銳等軍號,一個個消失了,仿佛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汴梁如此,河中、忠武、淄青等鎮兵又何嘗不是呢?

  一個個叱咤風云的軍號消失在了艱苦卓絕的戰斗之中,消失在了頻繁狠辣的整編之中,剩下的唯有大夏禁軍。

  成王敗寇,本來就沒什么好說的。換他康延孝在邵樹德的位置上,也一樣會這么做。但人非草木,終究是有些不落忍。

  “把人都帶過來吧。”康延孝嘆了口氣,吩咐道。

  不一會兒,突將軍士卒們陸陸續續帶回了大量被收容起來的通州潰兵。

  他們如驚弓之鳥一般,士氣非常低落。很多人甚至空著手,武器都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

  “為什么要跑?”康延孝走到蹲在地上的潰兵面前,問道。

  無人回答。

  米志誠手摸向了腰間,隨時準備砍人。

  康延孝并不生氣,自顧自說道:“昔年葛帥是降將,龍驤軍也是降兵。但因為在平滅朱瑄、朱瑾、王師范、張廷范的戰爭中表現好,現在也是禁軍了。所以,你們跑個什么勁呢?從通州大老遠地跑到河北來打仗,難道不知是怎么回事嗎?”

  還是無人說話。

  就在這時,通州刺史諸葛尚仁也被帶了過來。他倒沒被人押著,但也受了不少罪,渾身臟兮兮的,嘴角還有泥,顯然潰逃的時候臉著地了,十分狼狽。

  “我就明白地告訴你們。通州,回不去了!”康延孝繼續說道。

  潰兵終于有反應了。有人開始嚎啕大哭,嘴里不斷嘟囔著讓人聽不懂的方言,或者是蠻獠土語。

  米志誠看了看康延孝,又看了看潰兵。這些人情緒不穩,隨時可能暴起傷人。在他看來,不如砍了算逑。反正這幾天的攻城戰,他們的表現也很一般,實在沒有強軍的模樣,殺了也不可惜。

  “哭哭啼啼有甚用!”康延孝見他們這副熊樣,也有了點火氣,怒道:“與其這般,還不如橫下一條心,返身與賊人死戰。死中求活之下,未必不能活得一條性命,甚至還能得到厚賞,編入禁軍,那樣便可把家人接過來了。洛邑繁華,豈不比在家鄉鬼混強?”

  哭的人略略少了一些,絕大部分仍處于神情麻木的狀態。

  康延孝并不覺得有多奇怪。

  這年頭的藩鎮武夫,極少有愿意出鎮作戰的。即便出了,也要加錢。比如當年征討淮西逆藩,便是由朝廷給出了豐厚的賞賜,魏博武夫才愿意上路,相當于朝廷出錢雇傭魏鎮軍士去打蔡人。

  通州兵,本身就是諸葛仲方控制不力產生的地方割據武力。離開家鄉到河北作戰,實是迫于無奈。再加上中原戰爭的烈度較高,他們自己沒做好心理建設,幾次攻城戰下來,傷亡慘重,士氣暴跌,故一觸即潰。

  正經武夫都這樣了,跟著出來發財賺外快的蠻獠兵就更不行了,他們訓練更加不足,裝備更加簡陋,唯一可取之處便是胸中的野性。但戰場是最能教育人的,蠻人又不是刀槍不入,死得多了士氣比通州武夫還要低,跑得比兔子還快。

  “軍使…”米志誠湊了過來,低聲示意他已經準備好刀斧手了。

  “罷了,殺得太多,有干天和。點一點還剩多少人吧,如果實在太少,便與巴州兵合并整編。”康延孝說道:“另者,方才壕墻后還有人未逃?”

  “有百人左右,在軍校帶領下與賊人廝殺,并未潰逃。”米志誠回答道。

  “把人喊過來。”康延孝揮了揮手,下令道。

  人很快過來了,大概還剩七十多人,渾身粘滿泥巴,幾乎人人帶傷。

  “大軍傾覆之下,爾等依然舍命廝殺,此為壯士。”康延孝的臉上露出了笑意,說道:“來人,給賞。”

  文吏立刻奔往營內,不一會兒,輔兵拉著大車走了過來。

  按照規矩,一人發了一匹絹、一匹毛布。

  “有功則賞,有過便罰,此軍中之至理也。”康延孝說道:“近日連連廝殺,突將軍多有缺額,我便將伱等補入米副將營中,造冊入籍,可愿?”

  米志誠欲言又止。

  這七十多位通州兵大喜,紛紛說道:“愿意!愿意!”

  “爾等家人亦可遷至陜虢,落籍當地。”康延孝又道。

  眾人喜甚,紛紛拜謝。

  米志誠暗嘆一聲。

  這幾十人,高矮胖瘦不一,有些還是蠻獠,怕是軍令都聽不太懂,他實在不愿意收下。不過軍使已經下令,他也不敢反駁。好在這些人也不算太差就是了,眾人皆逃的情況下,他們還在死戰,至少這戰斗意志很頑強,收下也不算太虧。

  就是如今各部禁軍都在壓縮員額,突將軍卻還在收人,稍稍有些不妥。不過那是康延孝的事了,他需要和上頭解釋,不關他米志誠的事。

  蹲在地上的潰兵們見曾經的同袍搖身一變,一下子成了大夏禁軍,頓時目瞪口呆。

  有的時候,說一萬句都不如親眼所見有效。七十多個與他們同樣出身的武夫變成了人上人,如何不羨慕?

  康延孝轉過頭來,把目光投向了他們,說道:“臨戰潰逃,按律當斬。老子就再給你們一次機會,收容整頓之后,軍前自效,攻打賊城。如果再有人逃跑,定斬不饒。”

  康延孝從頭說到尾,諸葛尚仁在旁邊屁都不敢放一個。

  出征之前,他就隱隱預料到這幾千人怕是很難再回去了。確實很不甘心,但又沒有辦法。思來想去,也只能及時止損,撈最后一筆,將這幾千人賣掉,換個進身之階。

  康延孝愛咋樣就咋樣吧,他累了,不想管了。

  西城、東城之外響起了戰鼓聲。

  龍劍兵、江陵兵、河隴蕃人跟在攻城器械之后,發起了新一輪的進攻。

  殘酷血腥的消耗戰,又開始了。

  (本章完)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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