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三年三月底,諸州春播陸續完成。
亂七八糟的部隊聚集洛陽近郊,吵吵鬧鬧。
江陵兵與興元兵為營區劃分的事情你來我往,差點動起手來。
河湟蕃人與龍劍兵為誰先領取物資大打出手,數百人參與。
各州聚集來的夫子也產生了不少口角,頗有干架的趨勢。
直到經略、義從二軍出動,狠狠收拾了他們一番后,事情才逐漸平息下來。
經略軍副使封隱看著這些兵將,就感覺他們不是來打仗的,心中定然滿腹怨氣,一個個被逼著上陣,能打成什么樣,鬼知道。
“二位諸葛將軍,蠻獠軍眾還得好好約束一番,這幾日已抓了數十人,仍然有滋擾百姓者。這還算小事,上了陣之后,若還這般模樣,死的可就不止這幾十人了。”封隱看著那些裝備奇差、紀律奇差的山南兵,提醒道。
當然,真上了陣,也不可能讓他們列陣野戰,那只會坑自己人。到了最后,多半還是參與攻城,就是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忍受這種血腥的廝殺了。
蠻獠經常鄉間械斗,但大軍之間的廝殺比之殘酷得多,可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的。
“封將軍勿憂,我等定然嚴加約束,不會再滋擾百姓了。”諸葛泰、諸葛尚仁訕訕道,但神色間其實多有不以為然,或許還有一絲隱藏的憤怒。
封隱知他們的心思。
全天下但凡有點兵權的,或多或少都有點希望朝廷栽一個大跟頭,他們好渾水摸魚,攫取好處。
但他們到現在還沒等到機會,沒人敢挑頭,那么就只能忍了。不忍,全家死光光,都不一定有人來救你。忍了,又被迫接受命令,率軍來勤王出戰。
這種憋屈煩悶的心理,封隱懂,畢竟他也是武夫。
“圣命都知道了吧?四月初一,巴州、通州兵先行,開往博州。”封隱說道:“路上勿要生事。”
“不會的,不會的。”二人連連說道。
諸葛氏,本來妥妥的新朝名門望族,奈何混到如今這個局面。嫡脈的諸葛仲方一念之差,淪落至此,奈何奈何。
其實在諸葛泰、諸葛尚仁二人看來,諸葛仲方的選擇未必就錯了,無奈邵家勢大壓人,他們一看局勢不妙,趕緊投降做切割。但如今看來,諸葛氏的最后一點兵力大概也要被消耗在河北了,心中不惱火是不可能的。
邵圣終究不是苻堅,打下來的地盤都要細細梳理,慢慢消化,也不會再讓你繼續掌兵,駐扎在腹心之地。如果是私兵,甚至要被拉上戰場消耗光。
娘的,汴、鄆、兗、齊、徐諸鎮降兵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還沒人起兵,搞什么?
“好好約束部伍。”封隱又最后叮囑了一遍,離開了。
他現在負責洛陽近郊的治安,主要管理對象就是這些外地來的客軍,忙得焦頭爛額,同時也嘆為觀止。
全天下,到底還有多少這種兵?自攻滅朱全忠之后,圣人便一直與這些降兵較勁了。而各地藩帥還在不斷招兵買馬,擴充部伍,最終討滅之后,又留下一地爛攤子。殺,殺不得,遣散,遣散不得,馬勒戈壁!
由巴、通二州兵馬組成的先鋒七千余人離京出發之后,主力禁軍也開始了動員。
鐵林軍左廂一萬多人從河中調回,留守洛陽。
經略軍北上河陽,接替天雄軍,天雄軍則分批東進。
駐守鄭州的武威軍也已經接到了命令,一路東行,經汴州、滑州至濮州,然后渡河北上。
鎮壓完吐蕃后,鐵騎、定難二軍已經返回。為了減少后勤壓力,鐵騎軍北上至勝州休整,定難軍東進洛陽,隨駕出征。
義從軍、銀鞍直軍士全數歸營,不得隨意外出,做好出征的準備。
也就是四月初一當天,安豐縣公張淮深病逝,輟朝一日。
四月初二,含嘉倉城調出了最后一批十萬斛粟麥,停泊在新潭中的船只紛紛裝載啟運,沿著洛水入黃河,向東行去。
聚集在附近的洛陽百姓紛紛驚嘆。
載運貨物的商船都通過泄城渠停在外邊了,水道全部讓開,一艘又一艘的糧船在纖夫的牽引下出城,進入洛水。
“這一艘船得有一千斛糧豆吧?”
“不止,至少一千五百斛,或有兩千斛。”
“這么多糧食,夠我家吃到幾時?”
“打仗打的就是糧食啊。”
圍觀的閑人非常多,甚至有跟著運糧船出城的,可謂閑的蛋疼了。
上東門之外,大群土團鄉夫拿著五花八門的器械,正在等待命令。
來自新安縣的鄉勇站在最前面。
里正秦二郎手握刀柄,挺胸疊肚,掃視著帶出來的夫子。
周大郎已經穿上了父親留下來的皮甲。甲上有洞,剛剛找人修補完畢,此時拄著一根沉重的步槊,臉色不是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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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死了爹媽的熊樣。”秦二郎走到他面前,嗤笑一聲。
“我父已經死了,娘還在。”周大郎小聲都囔了一句。
秦二郎一窒,怒道:“還敢頂嘴!看看你們村出來的人,就你一副熊樣。若上了陣,怕是一個照面就被人砍翻了。”
“真上陣啊?”周大郎咽了口唾沫。
秦二郎一見更氣,道:“當年河陽夫子從華州遷來,人皆謂其不善戰,可十年下來,人人贊其勇戰。可你們這些人,怕是修宮城修傻了。去了河北,等著上陣攻城吧,別指望著一直窩在后邊運糧草,沒那好事。”
秦里正這話一出,頓時好幾個人嘆氣。
“草!”秦里正恨不得拔刀殺幾個人,只聽他說道:“知道朝廷為何在鄆、陜、靈、渭四州招募訓練新兵么?還不是擔心你們不成器?至河北后,老子便向上峰請命,帶你們攻城見見血,縱死不恨。”
夫子們無語了,紛紛去了僥幸之心,不再惦念著家里的田地、牛羊、妻兒。回憶起了農閑時操練的內容,慢慢有了感覺。
大夏首都百姓,還沒到當年長安那種程度。雖然沒吃過苦,但冬訓都是很系統的,練得不少。富足、安定的生活過得太久了,如今他們缺的是那股刺刀見紅的勇氣,這只能通過上戰場感受了。
鼓聲突然響了起來。
上東門外的夫子們就像突然通電了一樣,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肌肉記憶已經起了作用,紛紛排列整齊。
“出發!殺賊!”秦二郎吼道。
“殺賊!”眾人應道。
“沒吃飽飯?”秦二郎用危險的眼神看著他們。
“殺賊!”聲浪直沖天際。
隊伍迤邐而行,首都二代們出征了。
蕃人牽著馬兒甚至是駱駝,跟隨夫子們一起出征。
梁向儉是河湟各部蕃兵的統帥。
這幾天他好好逛了一番洛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尚未清理完的部分荒草妻妻,雜亂無章。清理完的部分屋宇一座接一座蓋了起來,其中不乏美輪美奐的高門大宅。
大街上熙熙攘攘,百姓眾多。不說人人穿金戴銀,至少富貴之人不少。
最養眼的還是一個個婦人,花枝招展,婀娜動人。看了之后,頓覺家里的黃臉婆一個個都可以扔了,實在提不起欲望。
好地方啊!
聽聞中原有盛衰,前唐就衰弱到了極致,然后滅亡了。新朝正值旭日初升,禁軍兇悍無比,讓人好生惆悵。
鐵騎、定難二軍在鄯、廓二州掃蕩半年,殺得諸部屁滾尿流,跪地乞降。別說打敗他們了,用優勢兵力與之抗衡都很難啊。
等什么時候草原數百騎能沖垮中原數千步兵的時候,才有可能輪得到他們到洛陽這個花花世界來快活。
只可惜他是看不到這一天了,他的兒子、孫子也未必看得到,除非夏人自己內亂。
眼下,諸部只有老老實實,進獻嫡脈女子給贊普享用,進獻牛羊給兀卒上供,進獻勇士為圣人廝殺,以期獲得一些賞賜,穩固他們的地位,慢慢壯大實力。
不過他也看到了一些“積極”的跡象。
洛陽的男兒有些虛有其表了,不如他們的父輩,沒見過什么血。
這還是第二代,如果是第三代、第四代的話,可能會更差——至少,第二代洛陽子還熟習武藝,列陣也很迅速,他不信以后的人還能堅持做到這一點。
“定難軍!”一支騎軍從旁邊快速通過,河湟蕃人們紛紛驚呼。
梁向儉臉色一暗。
唉,這些兇神惡煞的禁軍才是大夏的保護神。
他轉頭看了看跟在身邊的子侄們,見他們臉上多有畏懼之色,心中更是郁悶。
鐵騎、定難二軍,狠起來連他們這些仆從兵都殺,根本不在乎把自己人推到另一邊。
在他們看來,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全殺了也沒什么。殺到最后,河湟勇士都挖空心思想加入鐵騎、定難二軍吃皇糧,因為跟著他們錢多、能打勝仗,還能到中原安家,什么都好。
沒人理解我的遠大志向啊!梁向儉只能苦嘆。
“冬冬冬…”鼓聲在上東門外響了一整天。
藩鎮兵、土團鄉夫、蕃部丁壯依次東行,車馬如龍,人潮洶涌,數萬將士充塞了整片大地,如黑云般壓向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