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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遼陽與建安

  遼陽城內最完整的建筑是一座寺廟。

  據俘虜的契丹人說,昔年唐軍撤走之后,寺廟內的僧人還繼續在此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這才收拾東西離開——沒了人煙的城市,自然維持不了寺廟等不事生產的設施。

  至于唐軍為何撤走,俘虜也說不清楚,因為他們不是先來者,只知道個大概,即幽州內部血腥的傾軋與權力爭奪,使得外鎮將放棄了這座安東都護府的首府城市。

  劉鄩對此表示認可,畢竟幽州歷來有外鎮將帶著軍隊入城,給前任節度使“奔喪”的傳統。誰帶來奔喪的人多,能打,那他就是幽州留后,坐等朝廷給扶正就行了。

  遼陽,很可能就是在那個時代放棄的——很遺憾,長安那邊也缺乏詳細的記錄。

  唐軍撤走之后,渤海人等了幾年才過來占領。畢竟幽州鎮的積威還在,起于白山黑水間的渤海國只有七八萬軍隊,面對幽州武夫沒有必勝的把握,直到再三確認他們真的走了,連百姓都一起帶走之后,才終于派人過來接收。

  隨后就是契丹與渤海的戰爭了。渤海漸漸不敵,遼西丟失。如果沒有夏軍北上,接下來遼東也要丟掉,幾年后阿保機就攻破其南京,在鴨綠江邊釣魚了。

  “…道人以德則人不安,是以天地交和…將軍龜鶴之歲,祿位日新,長為社稷之臣…作鎮北門,為國藩屏…西方大覺,寔曰圣人…”

  劉鄩蹲下身子,輕輕擦拭了一塊石碑上的灰塵、雨滴,細細辨認。

  這應該是遼陽當地軍將集體作的某佛門石經的一部分。曾幾何時,這里也曾香火鼎盛,一如這座城市。

  “安東都護府,一退再退,退到遼陽,終于放棄了么?”劉鄩輕嘆一聲,有些惆悵。

  在藩鎮為將之時,終日蠅營狗茍,與人爭權奪利,想著如何上位,既防備著上級節度使打壓,也擔心底下大頭兵們鼓噪作亂。在這種情境下,他根本考慮不了那么多,沒什么理想抱負,那太奢侈了。

  淄青鎮覆滅之后,有些煩惱驟然消失。他現在不用擔心軍士作亂,上面也沒有哪個疑神疑鬼的節度使要辦他,反倒可以做點不一樣的事情了。

  光復失地這種事情,你道他不想做?只不過以前沒機會罷了,現在可以做這件事了,劉鄩莫名地有些開心。

  后世史書會不會記載我轉戰數百里,一路北上,打得契丹聞風喪膽,收復遼陽的功績?

  “清理廢墟,修補城墻缺口。”劉鄩下令道。

  遼陽城其實不大,在州城中都算是中等偏下了。但城小也有小的好處,節省守城兵力。

  他手頭甚至不到四千兵,城大了還真不好守,況且這座城池還這么破敗,豁口甚多,就更加困難了。

  “入夜之后,偷偷遣人外出,聯絡安市、建安二城。”看完佛經之后,劉鄩漫無目的地在城內閑逛著,隨口吩咐道。

  “軍使,契丹尚未退走,此時出城,即便是夜間,怕也不容易。不如再等幾日,待契丹賊子堅持不住離開之后,再嘗試與后方聯系。”有幕僚建議道。

  “不,還是要盡快聯系上。”劉鄩堅持道:“出安市城北上之后,就與后方失去了聯系。時間一長,或引發不安。”

  “遵命。”幕僚無奈同意。

  劉鄩繼續在城內逛著。

  城內明顯有很多民居風格的宅子。推開半倒的木門之后,庭院內的野草長出了半人高。野兔一閃而過,鉆進了洞內,鳥兒沖天而起,消失在了如煙似霧的細雨之中。

  茂密的草叢之中,殘留著大量白花花的瓷片。

  朽爛的門板之上,甚至長出了蘑孤。

  紅色的牌匾后面,一只老鼠探頭探腦,看樣子一點都不怕人。

  家什滿地都是,看樣子撤退之時,很多未及帶走的東西都扔掉了。

  “契丹人占了這么久,光知道在外邊放牧,也不收拾收拾。”說到這里時,劉鄩頓住了,因為城里面還是有一些明顯有人住的房屋的——或許是契丹人,也只能是他們了,不過此時已經人去樓空。

  “呵,占了你們落腳的地方了。不過遼陽本就是安東府理所,前唐故地,大夏新土。”劉鄩笑道:“況且,這種好地方留給你們太可惜了,又不會經營,便由本將代朝廷收回吧。”

  午后,劉鄩吃過午飯,又踏著長滿青苔的石階,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半截城墻。

  城墻的頂端,曾經結實致密的夯土,被不知道從哪飄來的野草種子占據。野草頑強地生存了下來,千方百計吸收著雨水的滋潤,茁壯成長著。

  城墻外緣,有群山,有河流,更有那一望無際的草原——曾經或許是農田。

  遼地比較邪門,有些草長得幾乎有一人高,差一點的也有半人高,密密實實,隨風擺舞。可想而知,這些草到底吸收了多少土里的養分,才最終長成了這副模樣。

  真是牧人的天堂!

  陰山那片的草場,遠看是草原,近看是沙地。牧草也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種類還少,與遼地根本沒法比啊。

  果然還是印證了那句老話,中原如果變成牧場的話,那么沒有一處草原可與它們媲美,自然稟賦就差遠了。

  草原之所以是草原,那是因為根本長不了別的。但中原的土地宜牧宜耕,遼地差不多也是如此。

  遠處馬蹄聲、鼓角聲接二連三響起。

  劉鄩定了定神,仔細觀察。只見契丹各部開始了依次撤退,慢慢融入進了山水樹林之中,遠離了戰場——吃過一次大虧之后,這次他們的表現強了許多。

  契丹人洶涌退潮,聽起來似乎是好事。但劉鄩知道,這很可能是一個騙局。契丹主力未必就真走了,也有可能找地方放牧,躲藏了起來。

  基于這個認知,劉鄩也深刻意識到:遼陽,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是夏軍與契丹交鋒的第一線,在附近定居是很不明智的。種地放牧估計不要想了,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不被人掠走當奴隸就很不錯了——這里暫時不宜派遣移民墾荒。

  契丹不會輕易放棄的。

  夏軍觸角延伸到遼陽,那么后方的一些城池就可以利用起來,招攬流民、移民墾荒種地了,比如建安縣——這將是安東府轄下的第六縣。

  敬翔看著在田里辛苦勞作,栽種短生長期豆類作物的土人,心中暗松了口氣。

  高佑卿是講誠信的。他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抓來了十幾個百姓,連漢話都不會說,也不知道是高句麗人、靺鞨人還是契丹人。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一臉麻木之色,讓他們干啥就干啥,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

  敬翔一看就知道,那是被殘酷的世道磨滅了眼中最后一絲光彩,離行尸走肉已經不遠的百姓。曾幾何時,秦宗權肆虐的河南大地上也有很多這類人,最后是梁王給了他們生的希望,讓他們的眼中重新煥發了生機。

  安東也有苦命人啊。

  “劉先生。”高佑卿牽著馬兒來到了村頭,褲管上湖滿了泥巴,馬鞍下掛著人頭,神采奕奕,精神非凡。

  “高將軍從何處來?”敬翔放下手中正在挑揀的瓜菜種子,問道。

  “剛殺退了一波契丹賊子。”高佑卿將戰馬栓在一棵樹下,笑道:“也不知道從哪過來的,一共三百來騎。雨天濕滑,行走不便,被我追上之后,直接殺散了。你說,劉鄩是不是死了?他帶了幾千人北上,一點消息也沒。”

  敬翔想了想,道:“劉將軍應該還在。”

  “為何這么說?”高佑卿奇道。

  “若劉將軍軍破身死,這會來的便不是小股賊騎,而是數萬人馬了。”敬翔說道。

  “也有道理。”高佑卿找了個馬扎坐下,道:“那你說他能順利抵達遼陽么?”

  “契丹精兵被阿保機帶走了,雖不知領兵南征的是何人,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光靠那些土團鄉夫,應沒本事吃下劉將軍所部。”敬翔說道。

  “聽你這么一說,我都想率軍北上,搏個戰功。”高佑卿眼珠子轉了轉,似乎真的在考慮這件事了。

  敬翔搖了搖頭,道:“王都將擁眾萬余,押運輜重糧草前往安市,卻令將軍謹守建安,交托后路,將軍萬勿輕忽。你與王都將可是…”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嘛。”高佑卿嬉笑道:“好啦,我不瞎想了。村里的魏人還安分不?”

  “口服心不服,不過能這樣已經不錯了。有些還是衙兵家卷,仇恨可沒那么容易消掉。”敬翔說道:“不過安東府滿目瘡痍,一片荒蕪。他們逃也沒處逃,而今都在家種豆子呢。”

  高佑卿笑了起來。天大地大,吃飽飯最大。朝廷能給你口糧,也能斷了你的口糧,沒有糧食,你怎么活?

  他們來得太晚,今年來不及種糧食了。只能勉強清理出一些空地,撒下豆種。豆子長得快,七月種下,下雪前勉強能收。雖然產量必定很感人,但多少也是份收獲,且這個收獲完全是歸自己的,朝廷不問,能不積極么?

  安東府的大部分移民,都是這么過來的。一點點開墾荒地,收拾完后就種下粟麥,家宅前后也清理些空地出來,種上瓜豆菜蔬之類,也是一筆收獲。

  只要這么安定地過上幾年,基本就熬出來了。

  這里沒有人地矛盾,大把的荒地沒人開發,草長得賊高。只要你肯干,有把子力氣,絕對能攢下一份可以傳給子孫后代的基業。

  聽說明年朝廷會在關內、關北、隴右、直隸四道遴選農學學生,到安東府來當官,指導農業生產,這就更好了。

  “我看先生挺有學問。建安縣新設,官職空缺甚多,你要不要弄個官當當?我去找人說項,保準能成。”高佑卿突然問道。

  敬翔一驚,不動聲色道:“老夫閑云野鶴一般,對仕途一道無甚興趣。”

  “也罷。人各有志,此事當我沒說。”高佑卿讓人搬來桉幾,鋪上筆墨紙硯,道:“先生可以開始了,今日學哪些字?”

  敬翔接過筆,沉吟了一下,寫道:“王者宅中,守在海外,必立藩長,以寧遐荒。咨爾故渤海郡王嫡子大欽茂,代承緒業,早聞才干…是用命爾為渤海郡王。爾往欽哉!永為藩屏,長保忠信,效節本朝,作范殊俗。可不美歟。”

  “此為前唐冊封渤海國主的冊文。”敬翔說道:“應時應景,高將軍且聽老夫細細講解。”

  高佑卿正襟危坐,常年握刀把子的手抓著毛筆,看起來煞是可笑。

  不遠處,一支規模龐大的輜重隊伍碾過泥水飛濺的驛道,艱難北上。

  高佑卿認識那些人,來自兗州的州兵。

  聚集在安東府的軍隊,是越來越多了啊。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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