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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條道走到黑

  一連幾天都在開會討論移民問題。很顯然,這是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朝廷的重心。

  邵樹德抽空見了下入京陛見的梁懷瑾。

  「魏州之戰,梁將軍是有大功的。」芬芳殿內,邵樹德讓他坐下,和藹地說道。

  「此事有賴陛下天威,否則也成不了。」梁懷瑾恭謹地說道:「罪將只是不忍見到魏博衙兵倒行逆施,百姓生靈涂炭,故出首自降。」

  說到這里,還唏噓了兩下,似乎在為魏博百姓的多災多難而嘆息。

  「梁將軍能這么想,可真是魏博百姓的造化。」邵樹德笑道:「而今正是用人之際,朕還需要梁將軍這等人才多多出力。」

  梁懷瑾一聽,立刻起身,拜倒在地,聲音都有些哽咽了:「臣敢不盡心竭力!」

  「梁卿起身吧。」邵樹德雙手虛扶,道。

  內侍丘思廉走了過去,將梁懷瑾扶起,輕聲道:「陛下自起兵以來,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梁將軍有大功,自然是要厚賞的。」

  梁懷瑾聽懂了暗示,感激地看了一眼丘思廉,暗自尋思以后要與丘宮監多結交結交。

  「鄯州劉才剛剛歿于任上。」邵樹德突然站起身,說道。

  劉才是鄯州刺史,上任不到三個月,就死了。死在山溝溝里,渾身有七八處刀傷,與他一同出行的還有數十官佐、州兵,都死了,尸體都沒掩埋,全扔在山谷中。

  刺史沒回來,州里面當然要尋找了。一開始沒找著,后來甚至通知了當地駐軍————萬名靈州院在訓士卒。

  駐軍派了三千騎卒,協助州軍尋找,最后在龍支縣的某條偏僻山谷中找著了。雖然已被狐狼啃食了部分,但仔細一看,明顯死于刀箭。再考慮到刺史是去催繳貢賦的,事情就很明了了:這是遭到了伏殺,屬于對新朝的嚴重挑釁。

  消息報到洛陽之后,政事堂進行了緊急磋商。

  刺史遇害,這是很久都沒出現過的事情了。更何況鄯州刺史一般還兼任團練使、都部落使,級別不低,這就更嚴重了。

  宰臣們一致認為,不管這中間有沒有貪贓枉法————老實說,前唐的邊地將官欺壓蕃人部落挺頻繁的,很多時候屬于沒事找事,已經成習慣了,核心原因可能還是和考核制度有關。

  與很多朝代地方出現叛亂,州官的考核就要降低,以維穩為主不太一樣。自隋唐以來,考核制度就相當畸形,地方上出現變亂不要緊,鎮壓不了才是你的無能,只要將事情平下,不但無過反而有功,在上司眼里你就是個能臣。

  我們不評判這種認知是不是很奇怪,但就說這個風氣,大夏其實也是一個鳥樣。劉才身上多半有事,但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了,這會要做的是維護朝廷威嚴,消滅敢于反抗的叛亂分子,不論是非曲直如何。

  鄯州沒有權力調動當地駐軍,鄯州州軍指揮使倒是有極大的權限,可以出兵征討,但他們不過三千余人,實力不足。于是只能一路報到河州和洛陽,請上級處置。

  「青唐吐蕃不老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邵樹德說道:「以前就對朝廷征調丁壯不滿,現在又對征收貢賦不滿,叛亂也不是一次兩次。朕想了想,他們不信任朝廷,隴右道、鄯州也防著他們,久而久之,離心離德。」

  「昔日朕主要在中原征討,對河隴諸蕃部以姑息為主。只要按時交納貢賦、服納兵役,余事一概不管。」邵樹德又道:「其實青唐吐蕃能忍到現在,已經很令朕意外了。

  邵樹德走到墻邊,那里掛了一副地圖,名曰「江山萬里圖」。

「鄯州只轄三縣,湟水河谷更是只有兩縣。」邵樹德說道:「然軍鎮頗多,臨蕃、安人、威戎、綏戎、白水、積石、河源、魚海等十余鎮  ,前唐之時多有軍屯。鄯州屢次奏報,請置縣設官,移民屯墾。」

  唐天寶年間,中原在湟水谷地的擴張達到極限,但只是軍事意義上,民政遠遠沒有跟上,最多時也不過兩萬余口編戶之民,還不如邵大帥那會呢。

  百姓不足,就需要長途轉運糧草,這個成本自然是十分巨大的。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唐廷在內地招募長征健兒、調發府兵屯田。

  額外多說一句,高宗年間調發府兵去青唐屯田、打仗,是造成府兵制敗壞的重要原因。離家數千里打仗,大部分花費自己承擔,還一去就是好多年,這極大加速了府兵的破產,使得府兵制最終敗壞。

  是的,這就是府兵的重大缺陷。

  最好不要讓他們離家太遠。

  最好不要頻繁征發。

  最好不要長期出征。

  做不到這三點,府兵就會慢慢破產,最終逃亡、厭戰。

  他們不是職業武夫,全天候、長時期、高頻率作戰是他們所難以承受的。更別提離家萬里去給朝廷軍屯了,這不是扯淡是什么?

  黑齒常之、哥舒翰在青唐屯田,畝收兩斛,幾乎是內地的兩倍,甚至在關中大饑之時,還能反過來支援朝廷糧食,聽起來十分美好,但背后是府兵「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家中的廬舍破敗不堪,田地荒蕪無比,這要是能長期維持下去就有鬼了。

  「朕思來想去,湟水河谷這么好的地方,不做點什么太可惜了。」邵樹德說道:「朕已給樞密院下旨,調鐵騎、定難二軍西行,鎮壓青唐吐蕃。所獲俘虜,遷往中原。魏博百姓,則遷往青唐。」

  他轉身看著梁懷瑾,說道:「朕不在乎罵名,想做就做。此事————已經定下了。」

  將蕃人遷往內地定居分田,蕃人農奴自然歡天喜地,不但有財產了,還有一個良好的居住環境。把漢人丟往邊疆開荒,不但容易死,環境也很惡劣。這就是邵樹德所說的「罵名」。

  湟水谷地在未來也許會成為一個相當不錯的農牧業重地,在古典時代的生活也不會多差。但那是未來,眼前這一兩代人,注定是要被犧牲的。

  做這種事,說不定就要被人罵。

  「今日找你來,是有一件要事。」邵樹德坐回了龍椅,說道。

  「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梁懷瑾說道。

  「沒那么嚴重。」邵樹德笑了笑,問道:「梁卿在魏博為將多年,梁氏也是世代將門,不知可有信得過的親隨部曲?」

  「確實有一些。」梁懷瑾本來想說沒有的,但這話說出去有人信嗎?圣人也是老行伍了,從底層一路拼殺出來的,對軍中的事兒門清,糊弄不住的,只能實話實說了。

  「多少人?可靠嗎?」邵樹德問道。

  梁懷瑾回道:「臣是博州人,去清平、博平兩縣,招募個千余可靠部曲沒問題。」

  邵樹德一聽就明白了,這是一個在博州清平、博平兩縣有巨大影響力的地方土族。因為出身將門,本人也有些能力,慢慢走進了藩鎮核心權力圈子。梁氏,在博州的能量應該不小。

  「博州剛剛請降。」邵樹德說道:「若降兵中有你信得過的,可親自挑選,立時釋放。部曲之事,你再招募一番,朕給你五千軍額,自成一軍,就叫青唐鎮軍第一鎮。」

  「青唐?」梁懷瑾若有所思。

  「怎么?不愿意去?」邵樹德訝道。

  「臣是欣喜。」梁懷瑾笑道:「能為大夏建功,求之不得也。」

  雖然天下皆傳大夏圣人寬厚仁德,但梁懷瑾更愿意相信他「面善心黑」的說法。被他玩死的人不知凡幾,也就表面功夫做得好罷了。

  「朕許你任人唯親,

  帶過去的五千兵,一定要可靠。」邵樹德說道:「替朕看著些魏博移民。」

  梁懷瑾一下子豁然開朗,前后都串起來了。

  許他任人唯親,意思就是以梁氏宗族和姻親為骨干,再招募一部分鄉黨、親友入軍,確保這支部隊聽話。

  梁懷瑾知道自己在魏博的名聲黑得發亮,臭不可聞,不知道多少人將魏博城破的鍋扣在他頭上,又不知有多少人將親友死難的責任推在他身上。魏博百姓又千里迢迢流放青唐,心里的怨氣怕是要直沖天際,待見到他之后,怕不是要食其血肉、挫骨揚灰。

  連帶著這個什么青唐第一鎮也要被恨上,畢竟都是梁氏走狗、黨羽么。

  可想而知,雙方之間的對立情緒會非常嚴重。一旦釀出些什么事端,鎮壓起來,只要動了手,就更回不到從前了。

  面善心黑!梁懷瑾心中哀嘆。

  「放心,朕不會虧待爾等。」邵樹德觀察了下梁懷瑾的表情,笑道:「青唐鎮軍先來洛陽,人賜錢五緡、絹十匹。至州后,另有屋宅、土地、牛羊、仆婢相賜。若立下功勞,可優先選入禁軍,或至洛陽為官,朕說到做到。」

  「陛下如此隆遇,臣感激涕零,實不知說什么好。」梁懷瑾哽咽道。

  「好好做。」邵樹德走了過來,拉住梁懷瑾的手,道「康俗坊張說宅,朕已遣人修葺一新,掛上了高唐縣公的匾額,賜予梁卿。府中另有美姬數人,皆賜予卿了。」

  張說是前唐名臣、燕國公,他的宅邸自然非常不錯,至少規模是不小的。此外,邵樹德還明確表示授予梁懷瑾高唐縣公的爵位,確實是厚遇了。

  「臣肝腦涂地,萬死不辭。」梁懷瑾拜倒在地。

  他已在心中默默物色人選,哪個宗親弓馬嫻熟,哪個侄兒、外甥武藝出眾哪幾個過命之交愿意跟他去青唐…

  沒辦法了,事已至此,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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