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六年十一月初一,唐州方城縣,汝州刺史韓建、從隨州轉任唐州刺史的趙匡璘以及都水監趙克裕齊至。
比水河面上,纖夫拉著漕船一路北上,抵達碼頭之后,開始卸貨。
“此河開不了。”趙匡璘看著沿途卸下來的江漢財貨,篤定地說道。
財貨以藥材、皮子、絹帛之類為主,都是折宗本在蘄州、舒州一帶抄掠、繳獲的戰利品。
佑國、威勝二軍繼續在江漢一帶與淮軍大戰。
十月之時,進至蘄州城下,久攻不克。會逢李神福遣水師武昌一帶,燒毀屯于碼頭的運糧船數百艘。夏軍大恐,敗退回鄂州,淮軍沿途追擊,俘斬數千。
十一月,淮軍士氣如虹,追至武昌城下,雙方戰于郭下,淮軍大敗,又被追殺回去,反倒連蘄州城也丟了,倉皇退入舒州境內。
至此,楊行密在江漢一帶的擴張成果毀于一旦。安、黃、蘄三州盡失,向襄陽方向擴張,鞏固西部戰線的希望徹底破滅。
折宗本趁著淮軍新敗,率大軍入舒州,四處抄掠,所獲甚豐。他沒有忘記給女婿分一份,這不,全都用船輸往洛陽。
裝財貨的船從長江入漢水,至襄陽后逆比水而上,一路抵達方城縣。
到了這里,便要下船走陸路了。
都水監趙克裕奉邵樹德之命,最后一次前來查看所謂的襄漢漕渠。
襄漢漕渠的設想,古來有之。尤其是大地震使得川中財貨無法水運至關中后,這條漕渠的開鑿就更顯得必要了——蜀中財貨經長江出川后,如果能經漢水直達河南諸水系,那么將大大減少損耗。
國朝曾經設想過,尤其是都洛陽之后,但終未實施。
歷史上北宋都汴州,正式著手開鑿,但最終以失敗告終。
太平興國三年(978),趙光義調集唐鄧汝潁等州百姓,“凡數萬人,以弓箭庫使王文寶、六宅使李繼隆、內作坊副使李神右、劉承掛等護其役”,正式開鑿襄漢漕渠,目的是將南陽的唐白河水系與豫東平原的沙河水系溝通,再匯入蔡水,抵達汴梁。
幾萬人忙活了一個月,開鑿了百余里漕渠,連通了沙河與唐白河兩大水系。然后在下向口筑壩攔水,令其東北流,匯入漕渠,即人工改變河道走向。
也是在此時,尷尬的事情出現了。
因為漕渠通過方城口,此埡口地勢略高,而唐白河水量不足,“地勢高,水不能至”。后來他們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加高堤壩,再加上洪水汛期,唐白河水終于經葉縣之石塘河匯入沙河,南陽盆地在史上第一次通過水路溝通了豫東平原。
但更尷尬的事發生了。
即便是洪水汛期,河水也只是勉強沖入埡口對面的沙河水系,但是水淺,“然不可通漕運”,隨后山洪暴發,直接把下向口攔水改道的石堰給沖毀了,工程爛尾。
北宋開鑿這條漕渠也不是毫無根據的,因為這是古白河河道。古代白河就是這么走的,然歷經多年,滄海桑田,白河已無法越過方城口,也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么故事。
或許是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十年后,趙光義第二次下令開挖襄漢漕渠,但又以失敗告終。
兩次都離成功差一點,但就是這一點,使得這條運河罷廢。
其實吧,就是缺個帶升船機的船閘。美國早年在五大湖開鑿尹利運河,就是通過升船機讓船只翻山越嶺,成功通航。
襄漢漕渠并不長,區區百余里罷了,動用的人員也只有數萬,前后忙活了一個月,算不得什么大項目。但就是被技術卡住了,最終不得不花費巨大成本,讓川中、湖廣財貨繞了好大一圈才能轉運至汴州。
小書亭app
“趙使君,真不能想辦法了?”趙克裕問道。
人力都不是問題。又不是隋煬帝調動百余萬人修大運河,還是長年累月那種。幾萬人搞個把月,屁大點的工程,征兵一次還不止外出幾個月呢。
“別想了。”趙匡璘苦笑道:“高宗、武后年間便動議開此渠,然實地考察后,罷廢了。方城口不好過。”
“不過,此渠也不是一點作用沒有。”韓建在一旁插言道:“即便沒法過方城口,也縮短了百余里車馬運輸,耗費大減。”
“沒有意義。”趙匡璘說道:“比水向南流,折而東北,平日里或無事,一旦山洪暴發,不沖毀石堰才怪。”
“或可修陂池,減緩水流。”趙克裕思索了一會,建議道。
趙匡璘沉吟了一下,道:“也不是不可以,能縮減百余里旱路,或值得一試。”
“唐州有多少戶口?”
“效節軍家人遷來后,有三萬八千余戶、十五萬八千余口。”
“今歲可征兵?”
“不曾。”
“鄧、隨二州呢?”
“我離隨州之時,有一萬六千戶、七萬五千余口。鄧州有兩萬戶、八萬六千余口。”趙匡璘說道。
“汝州有五萬八千戶、三十一萬余口。”韓建立刻補充道。
“修個國道不需要這么多人。或可調集五六萬民人,開挖古白河。”趙克裕以拳擊掌,道:“此事還需大王定奪,我回去后便報上去。”
“其實,要我說,還不如導洛入汴。”趙匡璘說道:“殿下所憂者,唯汴水少而平緩,泥沙淤積,不利漕運罷了。但洛水較為豐沛,或可溝通洛陽、汴州兩大水系,補充汴河之水。”
導洛入汴工程,是宋神宗時完成的。而在宋太祖時期,其實就想這么做了。他在位最后一年,曾動用五千人疏通了洛陽的三十五里漕渠——是的,洛陽漕渠,就是一個五千人級別的小工程,征兵一次都不止五千,五萬還差不多,激起民變什么的,不存在的,不給飯吃才會有人造反。
“殿下對洛陽的水十分看重,不可能分出去的。”趙克裕說道:“引黃濟汴還差不多,就是泥沙太多。”
趙匡璘、韓建都嘆息不已。
“諸君也不用嗟嘆。襄、洛間八百五十里,有七百里水路,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趙克裕笑道:“殿下有言,江漢之間,大有可為,后面可能要大力整飭這一片了。”
簡單來說,河陽、河南及河北部分地區,是洛陽的糧食基地。但江漢、南陽也不可偏廢,尤其是襄陽、鄂州一帶,地廣人稀,沼澤、森林密布,如果開發好了,豈不是一個大糧倉?
“襄陽還在趙匡凝手里。”趙匡璘提醒了一下。
他的這個堂弟,心思可不少。這些年來不斷入侵荊南,就在十月中,忠義軍衙內都指揮使趙匡明率軍攻破江陵府,擒許存,結束了這場漫長的拉鋸戰。
江陵一下,忠義軍又擊敗了前來搶奪的西門道昭等人,克峽州,一路追至歸州城下。
聽聞趙匡凝已經親至江陵府,打算派衙軍萬余、土團鄉夫兩萬南下,攻打已經與西門道昭結盟的雷滿。
雷滿驚慌失措,與岳州鄧進思、鄧進忠兄弟結盟,并遣使聯絡湖南馬殷,以為奧援。
荊南的戰事,或許將深入發展下去。
“殿下或不欲趙氏兄弟兼領兩鎮。”趙克裕含湖地說道。
開什么玩笑?都看不出來夏王在大力削藩么?趙匡凝兄弟情深,多年前就想打江陵府,給弟弟趙匡明也找塊地盤。如今趁著李侃死后,荊南內斗嚴重的有利時機,攻拔下此等重鎮,夏王注意到之后,必然會采取措施。
趙匡凝、趙匡明兄弟只能在襄陽、江陵之間二選一,沒有其他可能。
不,甚至選擇的機會也不會有。夏王多半想得到襄鎮,將襄、郢、復三州收入囊中,趙家兄弟最好的結果還是去江陵府,當荊南節度使。
想到這里,趙克裕看了眼趙匡璘。
趙匡璘臉色如常,沒有任何異樣。投靠夏王這么多年了,他的利益與堂兄弟們早就不一致了,沒什么可多說的。
這其實也是地方土族的生存智慧,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多頭下注,更能保證家族的延續。
堂弟取江陵府,在趙匡璘看來未必是壞事。襄陽太重要了,你拿得住么?還不如早早交出去,到江陵府上任好一點。
不過,唉!趙匡璘默默嘆了一口氣,荊南鎮早晚也是要撤藩的,終究什么都拿不住。
“聽聞李茂貞攻克東川后,一面清掃殘敵,一面大舉造船,似要東出?”韓建突然問道:“怕是在做樣子吧?”
“兼有東、西二川后,不北上取龍劍,鬼才信。”趙克裕笑道:“不過蜀中人多、錢多、兵多,誰又說得準呢。派一支偏師走出峽內,給西門道昭等人一點盼頭,也不是不可能。”
趙匡璘笑著點了點頭,不過他的心思還在自家的堂兄弟身上。作為同宗,他是真的不希望趙匡凝、趙匡明兄弟沒有好下場。他細細想來,匡凝似乎對李家圣人挺忠心的,至今貢賦不斷,為許多人嘲笑。
鄂州杜洪被折宗本偷襲拿下,奪了地盤,江漢諸州人人自危。他現在是真的擔心匡凝、匡明二人想不開了,唉,夏王也是個欲壑難填之輩,不給他人一點活路,這不是逼人造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