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陽到汴州,一路上隨處可見金黃色的麥田。
戰事平息了,百姓可以很從容的播種、收獲。免稅又給了他們喘息之機,就像那干涸皸裂的大地得到了汩汩泉水的滋潤,生機在逐步恢復。
野草的生命力很頑強,中原百姓的生命力同樣頑強。
不是不可以再“苦一苦”,繼續壓榨一番,但何必呢?都是要稱帝的人了,免除一些錢糧賦稅,換來百姓的交口稱贊,不香嗎?邵大帥在這點上還是很“虛榮”的。
途徑鄭州之時,他特地接見了當地的“民意代表”,都是搬遷過來的武威軍家屬。
其實軍士們不太喜歡買地,因為沒人耕種。他們的收入已經足以確保全家人舒舒服服生活,還能時不時吃肉,種不種地也就那樣。
這是一種很難理解的心態,但歷史上的五代禁軍確實如此。種地是不可能種地的,只能靠皇帝發賞才能維持得了生活。沖進皇宮劫掠就像回到家里一樣,天子公卿說話不好聽的時候,就換個說話好聽的。
武威軍的家屬一半以上還在耕作。這是從關西帶來的良好傳統,邵樹德特意獎賞了一些種地種得好的軍士家人,一戶給了兩匹絹、一緡錢,囑咐他們堅持下去。
至于其他人,也不強迫。有人愿意讓兒子們終日練武,種地會擠占大量錘煉武技的時間,可以理解,隨他去吧。
諸部禁軍,目前已經有四支搬遷到了洛陽周邊。其中,武威軍家人在鄭州,鐵林軍家人在汝州,義從軍半在汝州、半在河南府,天德軍則全在河南府。
過陣子,天雄軍的家屬也將開始搬遷,集體安置到河南府。
毋庸置疑,河南府沒那么多土地可供人耕作。天雄軍將士即便想購置土地,怕是也不太夠。還好不是所有人都想著種地,差不多勉強夠了。河南府目前還只有約37萬8000上下的人口,還沒到人地矛盾暴發的時候。擠一擠的話,還可以再安排一支禁軍。
在汴州的時候,邵樹德與陳誠、裴迪二人長談許久。
宣武軍幕府管理汴宋亳潁陳蔡滑七州——單州剛剛撤銷——都是富庶的中原州郡,雖然尚無資源開啟農業改革,但即便按照傳統的方式休養生息,緩過一口氣來后,將來仍然是新朝的經濟重鎮。
對于陳誠的治理,邵樹德表示滿意。地方上的官員悄無聲息地更換了很多,民間風評也大為好轉,統治可謂愈發穩固,這是確鑿無疑的政績,邵樹德記在了心里。
“夏晉之爭,精髓在于揚長避短,這也是我用兵多年的心得。”節度使府之內,邵樹德侃侃而談:“我的優勢就是兵多、錢多,經受得起失敗。李克用的優勢在河東形勝之地,以及內部團結穩固,一致對外。我的戰略便是發揚我的優勢,瓦解李克用的優勢。對河東甚至河北官員、軍將,可著意拉攏,讓他們遠離李克用。這一點,宣武鎮要大力執行。河北諸鎮,有不少商徒、士人游歷汴州,他們都不簡單,背后千絲萬縷連著不少人。多下工夫,總沒錯的。”
夏晉之間的戰局,河中那邊已經平息了,正處于晉軍不敢南下,害怕重蹈覆轍,夏軍也不想北上攻堅的階段。況且節度使王瑤剛剛“入朝”,內部局勢并不太穩定——是的,他堅決不肯去長安,死乞白賴跑到了洛陽,混到了一座宅子,同時得到了新朝成立后可任太仆寺少卿的承諾。
河陽戰場,天雄軍攻天井關失敗后,便再無動靜,雙方處于僵持狀態。
邢洺磁戰場同樣如此,邵樹德暫時還未對此發動攻勢,晉軍也不想主動挑起戰爭。
唯一活躍的就是剛剛燃起戰火的云、蔚戰場了。
“大王所定之方略,向來無錯。”陳誠笑道。
“別整天說這些沒用的。”邵樹德故意板起臉,道:“河北,可沒那么容易攻取。便是最弱的橫海鎮,也不可小視。”
話說橫海鎮最近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節度使盧彥威趁夏軍主力圍攻兗、沂、海等地,自以為得到了機會,南下大掠棣州。
在第一次嘗到甜頭之后,滄兵復來,結果一頭撞上了李唐賓派過去增援的部隊。
樂陵之戰,大破賊軍,斬首千余級,俘兩千。
上月賊軍從德州方向攻來,氣勢洶洶,雙方于平昌郊野列陣野戰。齊州州軍指揮使王郊破入陣中,斬賊兵兩人,生擒一隊正而還,賊軍氣勢大沮,五千余人被一擊而潰,連平昌縣都被奪占了。
盧彥威無奈,立刻向王镕求救,王镕遣兵萬人進入德州。馬頰河之戰,擊敗鐵林軍,俘斬千余人,這才穩住了局勢。
但盧彥威已不想打了,目前一味索回平昌縣,自然是沒有回應了。
“大王,可別光盯著橫海鎮啊。羅紹威在魏州秣馬厲兵,積極配合李克用,看樣子早晚要與我大戰。”陳誠說道:“不拿回相衛二州,羅紹威沒法交代的。這一仗,或早或晚,肯定要打。或許他就在等李克用出兵。”
“此事不無道理。”邵樹德說道:“不過眼下還是攻取河南為要。”
魏博鎮內部,如今就是一鍋沸水,羅紹威快壓不住了。他若不想死,那就必須率軍出征,奪回相衛,或許他眼下已與李克用有勾連了。
不過無所謂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這才是正道。
桑干鎮之外,大群騎兵的追逐戰已經進行了小半天。
楊悅站在一處高坡上,有些生氣。
雖然已經無數次看過蕃人騎兵的戰斗了,但越看越氣,越看越不爽。
奇葩的打仗方式!
一部分人互相交戰,在廣闊的草原上騎馬射箭,互相兜圈子。
一部分人坐在草地上休息,準備接替。
一部分人竟然在——放牧!
一幫窮鬼,連用糧食喂馬都舍不得。吃草要吃多久才能吃飽,才能有力氣?還不如契丹人,至少人家有正兒八經的農業,大面積種糜子,知道作戰時沒有那么多時間放牧,會拿糧食來喂,以便及時投入更多的兵力。
于是老楊忍不住了,命令一下,旗號一舉,早就等待多時的鐵騎軍三千騎入場了。
褐色的洪流從山坡上直沖而下,繞過戰場的邊緣,從側后方斜插而入。
軍使折嗣裕在親兵團團維護下,左右開弓,連斃數人。
親兵嘴里發出怪叫,揮舞著短馬槊沖了進去。
草原牧人打仗,陣型本就松散,在“高密度”的鐵騎軍沖鋒下,直接散開了。
大部分人兜馬到遠處,試圖挽弓射擊,結果藏才氏、契苾氏的部民又沖了過來,劈頭蓋臉一陣箭雨,打得賊人狼狽潰散。
“這才對嘛!”楊悅咧開了大嘴,白花花的胡須在風中飄舞。
“高密度”的騎軍沖鋒,需要長期的訓練,需要默契的配合,需要嚴格的紀律。不然的話,沖起來很容易亂作一團,你撞我我撞我,互相礙事,還不如按照草原傳統,散開來玩騎射慢慢磨死敵人呢。
賊騎跑向了草原深處,不敢回首。
藏才、契苾部蕃兵繼續追擊,毫不松口。
鐵騎軍則慢慢收攏部伍,兜了回來。他們是有甲的,按照夏軍的定義,是中型騎兵,追不上敵人,也沒必要追,充當戰場上一錘定音的角色即可。
“咚咚咚…”戰鼓又擂響了。
飛龍軍的武士們從草地上起身,列好陣勢之后,直接沖向了桑干鎮。
桑干鎮就在后世應縣西北。桑干水、恢水(桑干河南源)在此匯流,本北魏桑干郡故地,隋置鎮,國朝因之,位于朔、云二州之間,地屬云州。
由于這片區域有桑干水及其支流,因此水草豐美,向來是夏、晉雙方附庸部落的激烈爭奪之地。因離雁門關近,在此游牧的吐谷渾部落歸屬河東。
歷史上桑干鎮在幾年后就會置州,即應州。石敬瑭為了換得契丹出兵支持,割讓燕云十六州,應州便是其中之一,隸屬于遼西京道。
嗯,就這里的環境來說,還是挺符合游牧民族的胃口的。
飛龍軍的武夫們冒著鎮城上飛來的箭矢,大吼著沖鋒。
沖鋒過程中不斷有人中箭摔倒。有的人身上插著箭矢,搖搖晃晃爬起來繼續前沖,有人則再也沒有起來。
“嘩啦啦!”木梯搭在城頭,甲士們蜂擁而上。結果梯子一下子歪倒了,爬上去的勇士摔了一地。頭頂上還落下來無數大大小小的土塊,一時間塵煙彌漫。
夏人、晉人都懵了。
飛龍軍使梁漢颙定睛望去,卻見桑干鎮城頭已崩了一大塊。
這…這城墻質量也太差了吧!
但這事還沒完,隨著又是十余座梯子搭了上去。只聽“轟”地一聲巨響,城墻整個塌了。
草伱大爺!守軍心里是崩潰的。但他們已無暇后悔,狂喜的飛龍軍甲士順著豁口沖了進去,千余守軍根本攔不住,躲在城內的吐谷渾牧人也激發出了野性,拿著武器就上,但依然被擊潰。
而他們的抵抗反倒激起了飛龍軍武夫們強烈的怒意,他們揮舞著長槊、重劍,見人就砍,逢人便刺,管你是兵還是民,管你是老人還是少年,通通殺個干凈。
曾經因為紀律問題而不知道被整治過多少次的飛龍軍,又故態復萌了。
桑干鎮的蕃漢兵民,領教到了他們酷烈的手段。
楊悅不為所動,好像沒看見一樣,相反對他們的勇猛大加贊賞。
得,連韁繩都沒人拉一下,飛龍軍怕是又要四處撒野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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