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經轉暖,但突然間又下了一場暴雪。天威之莫測,可見一斑。
龍門縣外,遙遙出現了一支千余人的部隊。他們在雪地中快速進軍,口鼻中不斷呼出白汽,甲胃器械齊全,神情嚴肅。
到了后面,勐然發出一聲喊,加快腳步沖了上去。
“干死你!”
“狗膽不小!”
“殺!”
“晉賊受死!”
雙方絞殺在一起,互不退讓,爭鋒相對。
龍門令王康站在城頭,眼都不眨地盯著城外的戰場。
昨晚天氣陡變,下了一夜的雪,早晨稍稍停歇了一會,到午時又下,積雪堆塞了山谷、河道、田間,大地一片白茫茫。
熱氣騰騰的鮮血揮灑在皚皚白雪之上,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在曠野之中回蕩不休,幾乎壓過了嗚咽的北風。
雙方兩千余軍士在沒膝的大雪中短兵相接。他們的動作看著非常笨重,還有些滑稽,但慘烈程度一點不讓真正的大戰。
王康看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真正的武人廝殺,可比鄉間少年意氣相爭或城內杖家爭風吃醋要震撼多了。
刀劍相交之時,他是真看到了火星。
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完全以格斃對面敵人為第一要務。
即便嚴寒和積雪影響了行動,但他總覺得那些武夫在殺人時,比縣里的鄉勇更勇勐迅捷。
聯想到自己已經七八年沒真正練習過武藝了,王康嘆了口氣。城下那兩千多人,隨便來一個,他都對付不了。
“在城頭擊鼓,打開城門出戰。”王康又看了一會,見夏晉雙方不斷有人倒下,但依然僵持不下,立刻吩咐道。
“城內只有三百鄉勇,若出戰敗歸,城池怕是保不住。”縣尉提醒道。
龍門縣其實是有縣鎮兵的,總共千人上下,但主要在龍門倉。
這是一個司農寺直屬糧倉,可儲糧五萬斛。前幾年進行了擴建,庫容翻了一倍,這會存有糧豆六萬三千余斛、干草十二萬束,是一個比較重要的糧草基地,故屯駐縣兵戍守。
“我料晉賊也只是南下試探的,不會在這里死磕。城頭戰鼓擂起之后,城門大開,鄉勇殺出,賊必驚慌潰走。速去,不得有誤!”王康命令道。
“遵命。”縣尉抱拳行禮,匆忙離去。
不一會兒,城頭戰鼓聲隆隆響起。南門大開,三百人在縣尉的帶領下,吶喊著殺出,踏著厚厚的積雪,朝晉兵側擊而去。
鄉勇沒上過陣,戰斗經驗不夠豐富,沖鋒過程中沒有合理分配好體力,才走了一半路,就在雪地里氣喘吁吁,累得不行。
但他們的出戰仍然造成了極好的效果,晉人心理上受到了震撼,再加上面前的夏兵非常難纏,手底下是有真功夫的,戰意還十分堅決,于是在軍官的招呼下,一部分人反沖,大部向后逃竄。
茫茫雪地之上又展開了追擊戰。
從城頭望去,一個個黑影在白雪之上蠕動著,前逃后追,綿延出去數里地。
縣尉十分興奮,三百人鼓起余勇,也跟著追了一陣,獲得了斬首十余級的戰績,非常不錯了。
申時初刻,大軍停止追擊,陸陸續續返回了龍門縣。天色將暗之時,經略軍副使楊儀也帶著后續部隊趕至,聽聞抓獲了百余俘虜之后,立刻進行了審訊。
“聽你口音,應是燕人吧?”楊儀雙腿翹踞在桉上,雙手把玩著尖刀,問道。
“正是。莫州文安人。”降人已經被狠狠收拾了一頓,滿臉鮮血,這會有問必答,爽快地問。
“晉軍之中,燕人多不多?”楊儀問道。
“不少。晉王在幽州募兵,軍士舉家徙往太原,已有數年。”
“你隸于何軍?”
“飛騰軍。”
楊儀坐直了身子,怒道:“飛騰軍又是從哪冒出來的?為何以前沒聽過?莫不是誆我?”
降人沒有受到多少驚嚇,依然跪在那里,神色不變,道:“近些年晉王大力改組部隊,創建了多支親軍,如飛騰軍、侍衛金槍直、廳前黃甲軍、散員軍、契丹直、左射軍等,將軍不知亦很尋常。”
楊儀聽后緩緩點頭,算是認可了降人的話,同時也對李克用起名的水平暗暗吐槽。
“飛騰軍有多少人?主將何人?”他又問道。
“步軍二千六百余、騎軍三百。軍使為李嗣弼。”
“此番南下,還有哪些部隊?”
“這卻不知了。”降人答道:“我只知還有匡霸軍南下,有步軍四千、騎軍千余,軍使李承嗣。”
“不老實,給我打!”楊儀站起身,怒道。
說罷,出了房間,去另外幾處審訊的地方巡視。
此番與晉軍的遭遇戰,計斬首四百余,俘百人。按拷訊得來的消息,應該是晉人飛騰軍一部。
飛騰軍原來是晉軍哪支部隊,歷史淵源如何,楊儀搞不清楚,也懶得搞清楚。他只知道這是李嗣弼的部隊,而李嗣弼則是李克用之弟克修之子。
他們是從慈州方向一路南下,作為先導部隊,前來探路,并伺機攻占龍門縣、龍門倉。
慈州目前應該還未淪陷。
這是一個比隰州還要窮、人口還要少的小郡弱州。五個縣,大概也就四萬余人口,境內田地很少,山脈縱橫,典型的窮鄉僻壤。
楊儀有點著急,盧懷忠遣他北上,就是為了摸清楚敵人的兵力及部署。
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賊人來了匡霸、萬勝二軍八千余人,這次又冒出個飛騰軍三千,那么北面的崇山峻嶺之中,到底隱藏著多少部隊,又在哪里?
肯定不會太多的,當地補給有限,糧草轉運困難,但如果晉軍不超過三萬,還是可以勉強支應的。
得繼續北上!與敵人接觸,與他們打,不然根本不可能摸清楚其兵力部署。
楊儀有了明悟,立刻召來縣令王康。
“王縣令便出身龍門王氏吧?”楊儀問道。
“正是。”王康應道。
“你在城頭審時度勢,當機立斷,不錯。”楊儀稱贊了一句。
在關鍵時刻,把手頭僅有的本錢投進去賭博,這個決心可不好下。正常情況,也就是兩軍在城外交戰,縣令閉門自守,如果己方勝了,則出城慰勞,己方敗了,則征集壯丁健婦,死守城池。
能有主觀能動性的人,其實并不多。
“還是經略軍將士能征慣戰。晉賊看樣子還是很驍勇的,靠咱們定然不成。”王康說道。
“此事暫先不論。”楊儀伸手止住了這個話題,道:“晉賊南下慈隰,大肆劫掠,此事王縣令當知曉吧?”
“知曉。”王康點頭道:“慈州有州縣兵潰逃南下,總有數十,我向他們詢問過,晉兵可真當得上一個賊字。”
“那便好。”楊儀笑道:“此番北上,我部止有三千兵,頗為不足。而慈州地勢復雜,山間小道數不勝數,我亦不知賊兵會從何處而來,只能沿大道而上。這軍饋補給之事,便勞煩王君了。”
“楊將軍放心,我這便下令龍門倉開倉放糧,先取糧一萬斛、干草兩萬束。運丁夫役也不用擔心,本縣旬日前便已大舉征召,聚集在龍門倉城一帶,人都是現成的。”王康回道。
“好!”楊儀喜道,頓了頓后,又道:“另者,素聞龍門王氏,阡陌縱橫,部曲莊客甚多,不妨多召集一些部曲,發給器械,整訓一番,或有大用。”
王康一下子遲疑了,這是要把龍門王氏的家底掏出來。
“王縣令湖涂啊。”楊儀說道:“晉軍若南下龍門,他們會怎么做?難道看在你們王氏的面上就不劫掠了?”
“再說了…”講到這里,楊儀的臉色陡然一變,再不是之前那副和煦的模樣了,冷笑道:“方今亂世,還舍不得自家那點三瓜倆棗,這便是首鼠兩端。盧都頭心善,對他們客客氣氣,關將軍可不吃這一套。速速回去傳信,晚了的話,關將軍雷霆震怒,王氏不死也得脫層皮。”
王康臉色驟變,但卻不敢多話,拱了拱手便離開了。
龍門王氏是世家大族,是地頭蛇。清平盛世之時,自然無人敢惹。但眼下這個世道,武夫們卻不管那么多,不聽話就是滅族的下場,沒得商量。
王康當然清楚這一點了。離開軍營后,便匆匆回了縣衙,找來一名心腹老仆,讓他回族里傳信。
心情么,自然不怎么好。同時也嘆氣,自晉末、北朝以來,無論是胡兵還是漢將,都沒能把他們這些有塢堡、有部曲的地方大族怎么樣,但進入藩鎮割據時代,世家大族一個個混不下去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王康在那邊暗自生氣,楊儀則已經讓軍士們好好休息。明日他將繼續北行,向慈州理所吉昌縣開進。
盧都頭的命令是試探晉軍。這個所謂的試探,不僅僅是試探其戰斗力,還包括兵力多寡、部署于何處、主將是誰等等。
縮在龍門是得不到任何消息的,而且敵軍也不會停于一處,得碰了面才知道。至于賊兵眾至萬余,實力遠超他這一部,怕個鳥!先打了再說。賊人又不是三頭六臂,大伙面對面廝殺,說不好誰贏誰輸呢。
三月初四,下了兩天的雪終于停了。
楊儀率部離開了龍門,一路向北。而與此同時,經略軍主力五千人也抵達了蒲州北端的寶鼎縣,即將出州界,進入絳州龍門縣南境。
盧懷忠親領武威軍左廂返回晉絳整訓,右廂則接到命令,全體西進,往慈州方向開進。
至此,匯集至絳州西部的夏軍將達到兩萬余人。
作為奇兵使用的黑矟軍兩萬人,則過了中條山,悄然抵達了安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