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萬勝鎮也這般繁盛?”王師范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奇道。
便是遠在青州,他也聽說過萬勝、圃田這兩個商業重鎮的種種傳說。關東第一大都會甚至打算將“鄭門”改名為“萬勝門”,可見他們對這個重要商業收入來源的重視。
朱叔宗數次前往汴州公干,但都是匆匆來去,從沒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他也是第一次仔細欣賞商業中心的盛景。
萬勝鎮,明明經過戰爭摧殘,怎么才恢復一年,就比關北靈州的坊市還熱鬧了?
這個認知讓他有些不舒服。夏王在關北勵精圖治十多年,居然還比不上任其自然放任發展的中原商業重鎮,而中原還不止這么一個商業重鎮。如果夏王繼續窩在關西,估計早晚會被朱全忠所滅。
萬幸!
“打了一年,楊行密、折令公都退兵了。我從光州來,諸縣夫子也返鄉了。”一位站在不遠處的商徒說道:“沒有夫子,碼頭就缺人,想運點茶北上都費勁。”
“這位豪估,我看你手中拿著一疊飛錢,這是打算回淮西換錢么?”王師范指著商徒手里的銀元票,問道。
飛錢在國朝商業交易中占有一定地位,其實就是早期的承兌匯票。
商人帶貨物至長安售賣,所得回款寄予本鎮進奏院之內,然后取得飛錢憑證,回鄉后憑證取錢。
到了后來,一些有信譽的大商人或在各個主要城市都有商號的商鋪也開始辦理這項業務,朝廷三司也跟進,不過要收手續費。
經過幾十年發展,規模不算很大,但已經為上層商人所熟知,也慢慢接受了這種東西。不然的話,你以為邵樹德推出銀元票,商人們會那么快接受?ŴŴŴ
“你說它是飛錢也行,但不完全是。”商徒晃了晃手里的一疊銀元票,說道:“這票按說可以換銀元,但官府也沒多少銀,只能給你一些粟麥、牲畜、皮子、羊毛之類,你要不要?”
“這些物事,賣了也能賺錢吧?”王師范說道。
“確實可以,但不是每個商徒都有這個本事和路子的。”商徒繼續說道:“我這疊銀元票,是孟州清算行開具的,可以在孟州坊市換東西,但我不做羊毛、皮子的買賣,換了也沒用。”
“去別的坊市不能拿來買東西嗎?”王師范問道。
“在懷州、汴州、萬勝鎮、圃田鎮等坊市可用,再遠一點就不行了。我也問過,各地清算行盤賬的人不夠,會算學的太少。”商徒回道。
“那這飛錢豈不是無用?”王師范追問道。
“可以轉給他人嘛。”商徒笑道:“在銀元票背面寫上轉給誰,簽名,按上手印,清算行也認。”
“這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辦法。”王師范嘆道。
“也有人收銀元票。”商徒又道:“就是得打個折,還行,還還價也能接受。”
清算行發行的銀元票,分記名和不記名兩種,但主流是記名的,不記名的越來越少了,只能在坊市內流通,出了坊市人人都會懷疑是假的,價值大跌。
記名銀元票有個好處,上面寫著持有人的姓名、鄉籍、開票日期、開票緣由,都可以追溯。清算行那邊還留有半聯,互相對上就能兌換銀元或實物——一般是后者。
銀元票的轉讓背書,也是清算行許可的。
民間有人打折收銀元票,同樣是被認可的。
這兩種行為有助于讓銀元票走出坊市,進入到更廣闊的空間中,即流通范圍變大了。
十幾年了,民間終于出現了票據經紀業務,雖然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萌芽,但也可喜可賀。
貨幣改革,在缺乏貴金屬,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情況下,邵樹德費盡心思,循序漸進,一步步讓市場自發熟悉、認可,然后一步步擴大流通范圍,屬實玩出花了。
不靠武力強迫別人接受什么東西,而是以一種互利互惠、方便大家的形式,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推動商業的進步,這顯然比前者更具生命力。
在商人們漸漸適應之后,私人開具的商業匯票也會慢慢出現,這是依靠私人的信用,而不是政府的武力。即便王朝覆滅,它也不會消失,因為已經廣泛存在于商業活動中了,與哪朝哪代、哪家哪姓無關,這是邵樹德最想推行的所謂“不會消失”的東西。
缺乏優質合格貨幣的社會,是帶著枷鎖前行的,商業交流非常緩慢、低效。而商業不發達,生產端也很難取得進步,因為生產出來了賣不出去,白搭。
商徒看了看王師范身后的馬車,笑了。
車太多了,連驛館都停不下,不得不放到外面停放。鐵林軍的騎卒在旁邊護衛著,估計心情非常復雜。
“官人,你這些財貨,完全可以在當地賣了,換成銀元票,然后帶到洛陽。洛陽什么東西沒有?都可以買,豈不方便許多?”商徒笑道。
有武夫護衛,那當然是官人了,商徒還是分辨得出來的。
“這…”王師范瞬間無語。
青州好像還沒這玩意,你讓我去哪里換?不過確實很方便,這次若沒鐵林軍士卒沿途護送,他不敢想象帶著幾百車財貨招搖過市是什么下場。
可想而知,普通商徒是沒這個待遇的。大一點的行會會雇傭武裝護衛,但這很便宜么?養武人的成本是非常高的,這些錢都會攤到商品價格里面。
“銀元票最早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王師范好奇地問道。
這可難住商徒了。他仔細想了想,只能含糊地說道:“或在先帝那會,十幾年了。”
王師范默默點頭。
花十幾年的時間來慢慢鋪墊一個新東西,邵樹德你可真閑啊!
再過十年,你在銀元票上是不是還有新花樣要玩?
“其實,軍中賞賜,慣由軍票發放,軍士歸家后,憑票領取錢帛,省得財貨搬來搬去,甚是麻煩。”在一旁聽了半天的朱叔宗說道:“若戰陣之上,被人取了財貨賞賜,軍士大嘩,無心作戰,也是個隱患,現在這樣挺好的。”
“軍士如何肯答應?”王師范問道。
“一個字,信!人無信不立,夏王卓爾有信,人皆信服,故可推行此策。”朱叔宗道:“走吧,在萬勝鎮也耽擱兩日了,該走了。”
“我正有此意。”王師范連聲說道。
敗給邵樹德并不冤,人家的計劃都是長遠到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后的,極具耐心,不急于求成。銀元票、軍票都是小事,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敗了沒什么好說的。
以前他覺得朱全忠敗過邵樹德很可惜,也很倒霉,現在看來,也沒那么冤。
唔,梁王現在還活著嗎?
朱全忠快死了。
殘破不堪的城墻之上,無數兵士前仆后繼,喊殺聲幾乎震破蒼穹。
鐵林軍、義從軍、飛龍軍…沒人想將這個潑天大功讓給別人,一營接一營的軍士如潮水般涌上城頭,廝殺不休。
今天已是十二月初一,朱全忠咧了咧嘴,還好,活過了十一月,可惜沒法看到明年了。
侄兒朱友誨已經戰死在城頭,帶過來的老兄弟多數死在出城沖殺的過程中。夏兵這次是玩命了,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要死死糾纏,數次出城,全部失敗。
打累了!朱全忠跌坐在城樓下,精神恍惚地看著還在拼殺的將士們。
在鄉中浪蕩之時,心有不甘,總想著一飛沖天。這股情緒在看到張惠嬌美的面容之后,幾乎達到了極致。此等美人,若不能擁在懷里,怎能心甘?
跟隨巢軍舉事之后,奮勇拼殺,才得一隊正,手下有了八十多個弟兄。那時候的自己,驍勇異常,屢建功勛,渾不把性命當回事——從下面往上爬,不搏命能行?
廣州之戰,二兄朱存戰死,給了他當頭一擊。
這世上,有太多敢打敢拼的人,他們不怕死,就怕沒機會。二兄在追逐這種機會時戰死了,軍中相識的舊人也一個個離去,到最后沒剩下幾個老人了,都死了。
這時候的自己意識到,光靠一股子悍勇是不行的,成功率太低,最大的可能是曝尸荒野,淪為野獸腹中之物。
從此他努力學習兵略,刻意結交上官,加倍籠絡軍心,漸漸聲名鵲起,開始發達。
“好想回到十幾年前啊,一定能做得更好…”朱全忠慘笑一聲,搖搖晃晃地起身。
“朱賊在此!”爬上城頭的義從軍武士眼睛一亮,大喊道。
朱全忠提起劍,義無反顧地迎了上去。
逃了一年多,無路可逃了。那么還不如從容赴死,可不能教人輕視了。
“別殺他,抓活的!”有人大喊道。
朱全忠哈哈大笑。
這一年多的逃亡,他不斷地復盤自己與邵樹德交手的過往,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若非陰差陽錯,他們一定是至交好友,知音難覓啊!
“邵樹德,這條路走不通的,走不通的!”朱全忠大笑著沖向夏兵,揮劍劈下。
圍上來的義從軍武士下意識還手,朱全忠的脖頸、胸口、腹部受創,鮮血飛濺而出。
“你們今日能殺我,將來也能殺邵樹德的子孫,哈哈!走不通的!”朱全忠用盡生命最后的潛能,瘋狂地大笑。
“噗!”大劍重重劈下,頭顱斜飛落地,滾了幾圈之后,停在了雪堆里。
大睜著的雙眼之內,似乎還帶有一絲興奮和瘋狂。
“嗚…”北風驟起,刮得人臉生疼。
這條路走不通的!
風雪中似乎還回響著朱全忠瘋癲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