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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羅氏父子

  數騎飛至魏州,暗流涌動的魏州城為之一震。

  斥候帶來了最新消息:夏軍克安陽,鄴城鎮將楊抱玉告急求援。

  彼時羅紹威正在張羅招募親兵的事情,城內亂紛紛的。關鍵時刻,羅弘信按下了兒子的盲動,強撐病軀,召集城內的將佐議事。

  節度別奏王知言、經略副使趙襲二人分坐羅弘信左右下首。他倆也垂垂老矣,六十多歲的人了,雖然還掛著職務,但近兩年其實已不怎么問事。

  “姑夫。”羅紹威上前,對著王知言、趙襲分別行禮。

  是的,他倆都是羅讓的女婿、羅弘信的姐夫。

  “吾兒坐下吧,有些事你做得操切了。”說罷,掃了一眼司空颋和楊利,暗嘆一口氣。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班底,就像他靠王知言、趙襲參贊一樣,兒子倚司空颋、楊利為謀主,可以理解,但這水平也太差了。

  “大六雄小六雄之勁卒,左山河右山河之驍師何在?”羅弘信咳嗽了一下,輕聲問道。

  王元武、尹行方對視了一下,出列應道:“末將在。”

  “昔年樂從訓犯州城,為爾等所斬,今李公佺在博州,可敢復斬之?”羅弘信問道。

  自豹子軍覆滅后,六雄、山河二軍為魏鎮精銳,樂從訓便為王元武所斬。當時他為六雄兵馬副使,現在是六雄兵馬使,手下有五千余人。

  尹行方當時是都陣后橫巡擁陣使,說白了就是軍法官,但他也帶兵出戰了,從背后側擊敵軍,現在是山河兵馬使。

  “大王有令,吾等自當遵從。”王元武、尹行方回道。

  “平難、決勝、步射、橫沖之烈將何在?”羅弘信又問道。

  梁懷謹、程公佐、趙謙滿、李刀奴四將出列。

  “光啟末,賊將馬武、王周率眾而來,整我城下,猬毛而起,豕突而來,中外騷然。馬武領兇鋒兵士三千余人,逆我大軍,是爾等所破。今可敢復破賊軍?”

  “有何不敢?”四人齊聲應道。

  “吾兒。”羅弘信喊道。

  “大人,兒在。”羅紹威應道。

  看到諸將對父親如此恭順,羅紹威的內心復雜難言。

  武夫們太他媽現實了!老子是老子,兒子是兒子,分得太清,一點遺澤都沒有,一點光都沾不上。

  羅弘信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

  這些時日的事情,他斷斷續續都了解了。若讓他來評價,完全可以用“無頭蒼蠅”來形容。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時機,不知道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被人輕視是很正常的。

  如今這個世道,一定不能軟弱,一定不能被人輕視,哪怕強裝出來的勇武,也要給我撐下去,站直了。

  “討伐李公佺之事,你親自領兵。”羅弘信道。

  “遵命。”羅紹威收拾心情,感覺現在有主心骨了,連忙應道。

  “趙謙滿、李刀奴領步射、橫沖二都四千衙兵充吾兒親軍。王元武、尹行方領六雄、山河二軍萬余人隨行,務必斬殺李公佺。”

  “遵命。”四將領命道。

  “李公佺帳下兵士,能曉以大義的,就勸降回來。昔年樂從訓三萬大軍,降者兩萬余眾,我于校場內一一閱試,其皆可用,總之盡力保存魏博元氣。”

  “梁懷瑾、程公佐、史仁遇、陳元瑜諸將,約束部眾,謹守城池,不得有誤。”

  “王別奏,你跑一下相州,替我送一封信給邵樹德。”

  “趙副使,盡快完稅,另囑各州將稅款解送魏州。打贏了賊軍,還得犒賞軍士。”

  羅弘信一口氣說完,已是搖搖欲墜,仆人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羅紹威也奔了過去,雙眼通紅,語氣更咽。

  方才的些許哀愁、埋怨早就不翼而飛,父親還是愛護他的,是他最后的主心骨。若父親不出面,衙兵怕是已經亂了,哪像現在這樣稍稍收斂狂態,奉令出戰。

  “吾兒,你穩不住那些兵將。”羅弘信的聲音低得差點聽不到,羅紹威連忙把耳朵湊了過去。

  “事已至此,也別多想了。我遣王別奏至相州,輸給錢帛,請邵樹德讓出相、衛二州。記住,此二州不收回,節度使之位你坐不穩。”

  羅紹威用力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唉。我也沒想到邵樹德胃口這么大,四處開戰之時還敢覬覦魏博州縣。此賊真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寫,苦了吾兒了…”羅弘信輕嘆一聲,閉上眼睛。

  羅紹威一驚,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父親只是精力不濟,這才放下心來。然后——然后就很茫然了,直到趙襲將他拉走,商討出征所需物資。

  司空颋在一旁默默站著,心中不知道是遺憾還是慶幸。

  羅紹威遠不如其父矣!這事沒完,羅弘信活不了多久了,待他一死,羅紹威彷徨無措,到時候還是他們替他拿主意。

  王知言出城之后,便一路西行,沿著洹水走,不顧年老體邁,兩日便抵鄴縣。

  “王別奏你可真是…”楊抱玉一臉驚訝,也有些感慨。

  “事態緊急,也顧不得這把老骨頭了。”王知言苦笑道。

  衙內羅紹威雖然犯了點小錯誤,有些弄不清楚該干什么,沒有在關鍵時刻痛打落水狗,給李公佺最后的致命一擊,但他總體應對中規中矩,沒有大錯。

  真正的危機還是夏軍趁勢進占相、衛二州。在這一點上,老帥也失算了,邵樹德、朱全忠的思路完全不一樣。

  “夏人已在韓陵山立寨,賊將霍良嗣廣集叛夫,收納了一堆走狗敗類,號‘效節軍’。這兩日兵進草橋,逐我守軍,窺視鄴城。”楊抱玉也苦笑了起來,道:“我正在召集土團鄉夫,打算與邵賊死戰。王別奏今來,可有指教?”

  聽楊抱玉這么一說,王知言放心了,鄴城鎮軍沒有降。

  “邵賊以我軍府強盛,故設法殘破。若我所料不差,他欲設相衛節度使而自兼之。”王知言一眼看穿了邵賊的把戲,說道。

  當然,他是藩鎮割據時代的“活化石”,秉承的是當年的老思維,淡出官場后,知識沒有與時俱進地更新。邵賊擺明了是直接一口吞下相、衛,自八月以來,一直拼了老命穩定地方,勾兌利益,各種演戲做足了,比打仗還累,還看不出來他的真正用意嗎?

  相衛節度使以前也是出現過的。

  廣德元年(763),安史將薛嵩以相、衛、邢、洺四州投降,朝廷任其為相衛六州節度使——除相、衛、邢、洺外,還多出了一個新設的磁州以及后來劃入的貝州。

  大歷元年(766),朝廷改相衛六州節度使為昭義軍節度使。薛嵩死后,其弟薛崿控制不住局面,被人造反,田承嗣趁機占領相、衛、洺、貝四州。

  大歷十二年(777),朝廷將澤潞、昭義二鎮合二為一,移治潞州,相衛鎮算是徹底沒了。

  “相衛節度使?”楊抱玉一皺眉,問道:“邵賊會不會趁機北攻邢、洺、磁三州?將其與相、衛連成一體?”

  有這個想法其實很正常,王知言其實也是這么想的。

  相衛邢洺磁五州為一體,治相州,這也是個百多萬人口的大鎮了。而且一旦控制此地,便可以此為基,穿過太行陘道,從側翼攻遼州、潞州。

  邵賊一定是這么想的吧?

  “楊將軍,無論邵賊怎么想,你一定要謹奉羅帥號令。”王知言說道:“魏博六州,自成一體,百多年了。效節軍我也聽聞過,數千叛夫,兇頑殘暴,邵賊徙其家焉。今占韓陵,聚為巢穴,下一步取鄴城,將軍須得把穩啊。”

  “王別奏所言有理。若相衛被邵賊占去,藩府不問,下次再取澶、博,得寸進尺,我六州四十三縣為其魚肉矣。”楊抱玉說道:“邵賊許我關西刺史之職,我回絕了,望羅帥知悉。今唯治兵完城,以待藩府大軍而來。”

  “好!好!”王知言樂得合不攏嘴,又道:“安陽、汲縣等地,軍府已暗中遣人而至。楊將軍若有親朋舊友,亦可多加聯絡。萬一邵賊堅持不肯退,咱們就還有暗手。”

  “此事不消別奏催促,我自當聯絡一二。”楊抱玉說道。

  “將軍真乃魏博干城也。”王知言贊道。

  這個時候,能不能打根本不重要,忠心最重要。最好是忠于羅帥的,如果不然,也不要緊,忠于魏博就行。

  王知言在鄴城休息了一日,八月二十四日,他風塵仆仆,一路南下。

  經過草橋之時,還被效節軍盤問了一通。

  隨行人員激于義憤,詰責效節軍士卒助紂為孽。不料那幫軍士已經沒了廉恥之心,聲言家在唐州,乃夏王治下,還拿刀比劃,恐嚇一行人。

  隨從們紛紛唾罵,王知言止住了他們。邵賊廣集叛夫,用的是以魏攻魏之策,沒什么好多說的。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達了城北的安陽橋。一番交涉過后,自有人領他們入城。

  附近到處是正在操練的軍士,或執槊刺擊,或縱馬沖突,威風凜凜,豪氣逼人。

  城門口還有操著相衛本地口音的士人入城,這讓王知言的眉頭皺得更深。

  用相衛武夫廝殺,用相衛士人為官吏,他對此行的任務突然就不抱任何期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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