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紹威最近稍稍有些欣喜。
原來他也是行的!和他父親當年一樣行!
站在陣前講兩句話,發下賞賜,衙兵士氣大振,殺得對面人仰馬翻。
好家伙,五千對一萬,摧枯拉朽一般,那場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羅紹威的腦海中。原來打勝仗,比玩弄婦人還要爽。
只可惜那一萬人成色不足,有不少新募來的軍士。自賊將張慎齋以下,斬首兩千余級,俘三千多人,余皆潰散。
毫無疑問,張慎齋是來搶功的。
當年樂彥禎造韓簡的反,也是一軍脫離大部隊,火速回魏州,趁著軍府混亂的當口,制造既成事實,穩住了諸州鎮兵,迫使他們承認新節度使。
張慎齋這次,也是想趁著魏州人心惶惶的有利時機,搶在夏兵之前,占領中樞要地,讓各州承認李公全為新節度使。
打的就是一個快字!
好在他們被打退了,代價是散盡家財,還欠了十萬緡錢的高利貸。
值得嗎?好像也沒得選擇,不借錢死的就是羅家了,無解。
城內外的軍士已經超過了兩萬。衙兵、鎮兵、州兵,什么人都有,烏煙瘴氣的。
史仁遇帶著萬把人屯于永濟渠北,似在觀望局勢。在聽聞張慎齋被斬之后,他立刻遣使入賀,一個老滑頭!
原野上陸陸續續有人跑回來。數十人至數百人一股,都是原本李公全的部下,眼見著李有失勢的跡象,自己腳底抹油先熘了,看能不能在魏州混個賞。
一幫墻頭草!
羅紹威鄙視這些人,但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因為魏博武夫就這個樣子,他們是地頭蛇,守戶犬,出門作戰不是不可以,要加錢。錢一旦不到位,轉身反戈一擊都大有可能。
當年奉朝廷之命討伐淮西、淄青叛鎮,出鎮長途作戰,朝廷也要出血的。而且事實證明,朝廷賞賜到位后,魏博武夫一出場就擊潰了淮西最囂張的騾子軍。戰斗力確實沒的說,問題是你怎么激發他們的戰斗力,這才是最難的。
看著一個個在外叫門,陸續進城的武夫,羅紹威惱怒地下了城頭,低聲道:“有時候都想請外兵來好好收拾收拾這幫賤胚。”
司空颋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仔細想了想,魏博這幫武夫多半還真只有被外人狠狠收拾后,才會老實下來,好好打仗。這其實是最悲哀之處,堂堂魏博節度使沒法讓魏博武夫死戰,只有外人才有那么一點可能。
魏博,沒希望了,毀滅吧。
“留后,城內來了許多兵,有點亂,還是約束一下吧。”司空颋看了看嘈雜的大街,提醒道。
羅紹威點了點頭,但卻沒直接下令。他現在威望還很低,不敢做太多觸怒武夫的事情。
其實吧,魏博武夫是桀驁,也愛錢,但不至于連軍令都不聽。但誰讓羅紹威自己沒底氣呢,實在是那天被衙兵們嚇得夠嗆,而且也十分屈辱,此時下意識不敢對他們強硬。
“邵樹德到底要多少錢才肯走?”羅紹威終于想起了司空颋剛剛出使歸來,問道。
“夏王說相州有晉人南下劫掠,他想掃清這股賊寇再走。”司空颋當然知道事情沒這么簡單,但他現在不想多說了,只直接匯報,其他事情讓羅紹威自己去想,自己拿主意。
“胡扯!相、洺州界之上風平浪靜,哪來的賊寇?”羅紹威怒道,旋又大驚失色,道:“他莫不是想借道相州攻邢州?萬一把相州打爛了…”
相州轄安陽、鄴、湯陰、林慮、堯城、臨漳六縣。本有十縣,但羅弘信為了加強他親任刺史的魏州的實力,將成安、內黃、臨河、洹水這四個相州屬縣劃入魏州,與之一同劃入的還有貝州的宗城、永濟二縣,故魏州現有十四縣、百余萬人。
“留后,不管夏王是什么想法,而今首要目標是誅殺李公全。他一天不死,留后就一天不能掉以輕心。此時與夏王交惡,并不明智。”說到這里,司空颋壓低了聲音,湊到羅紹威耳邊,道:“留后,衙兵固然戰力強橫,但太過桀驁,動不動殺將驅帥,實乃一大禍害…”
羅紹威正聽得入神呢,司空颋突然不講了,責道:“司空巡官還不信我么?有事但講無妨。”
司空颋左右看了看,見數步之內無人,便問道:“留后可曾聽聞過徐州銀刀都?”
“自然聽過。”羅紹威說道。
銀刀都,那是一只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驁不馴的隊伍。戰斗力極強,戰陣上摧鋒破銳,屢克頑敵。他們打先鋒直沖敵陣時,敵人一般未戰先怯,實在太勇勐了。
“節度使王式將銀刀都將校騙過去參拜,一一誅殺。又借返鎮路過徐州的忠武軍、義成軍突襲,將毫無防備的銀刀都士卒數千人盡數殺于軍營。自此徐鎮安寧矣。”司空颋說道。
但徐州的嵴梁骨也被打斷了,這句話司空颋沒有說出來。
若時溥還有銀刀都幾千精銳,吳康鎮之戰的結果還未可知。關鍵時刻,幾千悍不畏死的精兵已經足以扭轉整個戰場局勢。
當然,魏博衙兵、銀刀都這種部隊,厲害是厲害,你駕馭不了也是白搭,還不如殺了。
“這…”羅紹威聽到司空颋的話十分吃驚,一時間訥訥無言。
司空颋也知道見好就收,說完之后就不再勸了。反正種子已經播下,最終會長成什么樣他不管。
見司空颋不說話,羅紹威也心事重重,避開了這個危險的話題。
“楊利從河東回來了。”羅紹威清了清嗓子,說道:“他在幽州追上了李克用。克用聽聞也很吃驚。看得出來,他有心收兵回來。但數萬人馬已陸續集結,此時再撤,形同兒戲。他已下令五院軍開往邢州,如有不對,可求助晉人。”
司空颋微微點頭,道:“有晉人為奧援,事情就好辦多了。”
心中卻在暗想,這事得盡快報給夏王知曉。
公允地說,他并沒有完全投靠邵樹德。羅弘信、羅紹威父子交辦什么事下來,他還是會盡心竭力去做的。這樣固然有墻頭草的嫌疑,但怎么說呢,司空颋也很矛盾啊。
“留后來了!”
“留后來了,快給錢。”
“留后,不能厚此薄彼啊。我等棄李公全而投留后,怎么也該得點賞賜吧?”
從李公全那邊跑回來的衙兵們吵吵嚷嚷,聚集在節度使衙前。
已經領過賞的衙兵臉上笑嘻嘻的,抱著雙臂在那看熱鬧,一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
“諸君且讓一讓,該有的都會有的。”羅紹威有些狼狽,大聲呼喚家奴前來接應。
沒領到錢的衙兵見羅紹威不正面回答,頓時大嘩。
有人故意抽刀入鞘,冷笑連連。
有人橫眉怒目,緊握刀柄。
有人沉默不語,就跟在羅紹威身后,走了好長一段。
羅紹威狼狽地沖進了衙門,這才驚魂未定地長吁一口氣。
他與司空颋對視一眼,又默契地轉過了視線。
八月十二,衛州。
修葺一新的竇建德廟內,香火鳥鳥,人頭攢動。
“君以布衣起漳南,隋之列城莫不爭附者,以能杖順而動,義安天下也。”
“義氣縱橫,重諾守信;行軍有律,愛護百姓;聽諫有道,禮賢下士,此君之所以勃興也。”
“然天命渺渺,豈可猜度,云散雨覆,亡也忽然。”
“知義而尚仁,貴忠而愛賢,無殘虐及民,無暴兇于己。今日見君,焚椒生香,行禮致敬。夏氏為國,亦當如君之愿,四海升平,民皆樂焉。”
說完祝詞,邵樹德取了香器在手,州官、將校緊隨其后,取香盞,分左右而列。
一僧人見了,立刻道:“將軍請坐本座。”
邵樹德坦然坐下,頓了頓后,道:“夏氏為國,以仁為本。今日祭竇王,感慨萬千。衛州五縣免稅一載,孤寡鰥獨,生計艱難者,皆賜以衣食。此令即刻施行,不得有誤。”
“遵命。”眾人紛紛應道。
謝童偷偷瞄了一眼邵樹德,暗暗欣慰。
雖然已經參贊很久了,但他彷佛第一次認識夏王一樣。
上得戰陣,豁得出去,敢打敢拼,有武夫的兇狠和勇氣;重信守諾,說一不二,耐心經營,得志之時并沒有飄在九天之上,有大人物的氣度;神思清明,分寸有度,不拘一格,什么招都用,又有老官僚的狡猾。
這個武夫不一般,有戲!
而來自衛州本地的官員、將校、士族則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夏王總體而言并不苛暴,也愿意給魏博本地人機會,還主動祭祀竇王,示好的誠意相當足了。
“夏氏為國”這四個字,縈繞在眾人心間。
夏王得這個封號很多年了,而他又神奇地打到了魏博,對前朝夏王竇建德推崇備至,本人還不歧視河北軍民,相反釋放了很多善意,莫非這真是天意?
嗯,事情真的太巧了。
邵樹德這個夏王是李唐皇室封的,不是他為了攀附誰而自封。今日祭祀竇建德之后,不出意外的話,他一定會成為很多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種種離奇乃至離譜的傳說也會不脛而走。
不是什么壞事,或有驚喜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