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四夜,數萬人布滿了延津關到新鄉縣之間的大片原野。
地里金黃色的麥子無人收割,幾乎都成了戰利品。
遠近的村落空無一人,百姓要么被抓了起來攻城,要么跑了。
新鄉縣城頭正在進行激戰,守軍已經被消耗了不少,城下更是遍地尸體。
一群被驅使著攻城的新鄉夫子絕望之下,轉過頭來對付夏兵,亂箭齊發之后,幾乎全數撲倒在地。
在遠處整頓的千余夫子直接炸了,與監視他們的夏軍拼殺了起來。
一夫搏命,數人束手,監視他們的三百突將軍士卒被打得節節敗退。軍官見狀,又調來數百人,一通亂箭之后,縱馬沖殺,終于將這股嘩亂的新鄉夫子盡數斬殺。
“以后不要抓丁了,盡給自己添麻煩。”突將軍副使折逋泰皺著眉頭,說道。
驅使民夫攻城,消耗守軍箭失、填平壕溝,確實是一種不錯的辦法。但前提是夫子意志軟弱,不敢反抗,都是順民。
哪怕你只有幾個兵,押著一百個夫子,夫子自己挖坑自己跳下去,也不敢回頭對付你的兵,這樣的順民才最好驅使。
次一等的是逼急了才會造反的那種,也能騙他們送死。至不濟,恩威并施之下,也勉強能驅使。
最差的就是剛把他們集結起來,發下武器,他們就敢反戈一擊的,這純粹是給自己添麻煩,還不如在他們處于分散沒有建制狀態下就全部殺光呢。或者干脆不去搭理他們,他們也不一定非要和你為敵,大家相安無事即可。
“副使,該殺就得殺,不能手軟。”突將軍右廂兵馬使張慎思說道:“我不信所有人都敢反抗,把帶種的、有骨氣的殺光了,剩下的就都是軟蛋、順民。一開始可能難一些,到處都是敢和我們干的魏博百姓,但殺個幾十萬人,我不信剩下的不怕。”
折逋泰好像第一次認識張慎思,心中驚嘆。這幫巢賊怎么這么狠?殺幾十萬人這種話都說得出口,讓他很是無語。
“媽的,我們橫山出來的都沒你狠。”折逋泰都囔了一句,正待說些什么,突然見到夏王親兵都指揮使李逸仙過來了。
“殿下有令,尚余多少夫子,點計人數,收束到一邊,嚴加看管,他老人家自有計較。城池還要多久能破?殿下說不行就換人。”李逸仙大聲說道。
“旦夕可破!”折逋泰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讓人給他披甲,又要親自督戰了,搞不好還要帶人沖殺。
他雖然沒張慎思那么狠,覺得殺幾十萬魏博百姓太過駭人聽聞了,但論到殺敵,從不落于人后。
巢賊、蔡賊都是瘋子!
李逸仙點了點頭。城內守軍不過千人,之前還出城廝殺過一次,打到現在,最多還有三四百。大軍來得太快,他們準備很倉促,應該守不了多久了。
他又轉到另外一邊,仔細觀察著兩千余坐在地上的新鄉丁壯。他們或激憤、或平靜、或畏懼、或無所謂,什么表情都有。不少人身上還帶著傷,這是之前攻城留下的痕跡。
“殿下有令,給他們裹傷。”李逸仙下令道。
“將軍,這招對他們不好使。都是殺才,沒用的。”有文吏低聲提醒道。
“哪那么多話?”李逸仙瞪了一眼,怒道。
文吏不敢說了,立刻去找醫官、郎中了。
城頭的戰斗愈發激烈,突將軍連沖兩次,終于登上了低矮的城墻,殺入城內。
郎中們也仔細檢查新鄉丁壯們的傷勢,大部分都是輕傷,其實不嚴重。草草治療完畢之后,便帶人離去了,突將軍的傷兵也等著治療呢。
李逸仙仔細觀察著兩千余丁壯的表情,還是很多樣。有人不屑,有人感激,有人沒甚感覺,不一而足。
他冷笑一聲,一會有你們受的。
“破了,破了!”城頭有人高呼。
話音剛落,城門已經打開,早就準備就緒的千名甲士小步快跑,吶喊著沖了上去。
與此同時,后方又開來了大量武夫,步騎皆有,足足七八千人。
新鄉丁壯們回頭望去,只見夜色之中,數個整齊的方陣列在那里。方陣最高處,點燃著許多火盆、火把,大纛之下,將校環列,一位武人如同眾星捧月般坐在正中心,對著前方指指點點。
方陣快步前行,很快就他們圍了起來。
“呼!”長槊放平,步弓上好了弦。
方陣外圍是密集的馬蹄聲,騎士快速奔跑著,充滿著異樣的節奏感。
丁壯們大嘩,原本滿不在乎的人也霍然起身,雙手緊緊握著刀柄,但卻不敢往前踏出一步,因為那些操著關西、河南、鄆州口音的軍官根本視他們如無物,有條不紊地下達著命令。
甲葉鏗鏘,刀槍森寒,布滿殺機。
即便是再蠻橫、再兇惡的賊人,在龐大的軍事機器面前,也會生產無力感。
新鄉縣內已經響起了哭喊聲、慘叫聲。
不一會兒,陸陸續續有俘虜被押了出來。少則數十人,多則百余,一下子出來好幾股,人數達到了五百——很顯然,城中動員了丁壯,不過沒來得及發揮就被擊退了,而今都成了俘虜。
“站好!站好!”明顯帶著鄆州口音的士兵連打帶踢,讓“新鮮出爐”的俘虜們分成幾排,跪在地上。
俘虜們被五花大綁,心中惶惑不安,不知道會遭受什么樣的對待。
突將軍武士稍稍散開,手上的兵器沾滿了血跡,身上也滿是血腥味,看起來如同魔神一般。
眾星捧月的高處有動靜了。
那個武人下達了一道命令,很快便有一名軍校過來,大聲宣布:“爾等攻城不力,還有人串聯反叛,本應悉數處死。夏王仁德,給你們一條活路。”
軍校反復說了好幾遍,還有人幫著他重復,確保每個人都聽清楚了。
丁壯們的心中先是一緊,后又松了開來,還有活路。
“看到那些鎮兵俘虜了嗎?殺了他們,你們就能活。”軍校面無表情,但說出的話卻震得眾人七葷八素。
場中一片寂靜。
“不敢動手?”軍校冷笑了一下,道:“那就讓鎮兵來殺你們。”
“士可殺不可辱!”一名壯漢站起,怒道。
“嗖!”一箭射出,此人直接被釘死在地,嘴角溢血。
場中出現一番騷動,陸陸續續有人站起,大聲怒罵。
箭失密集飛出,無一例外全被釘死在地。
包圍他們的突將軍武士緩步上前,長槊幾乎碰到了丁壯們的身上。
“動手!”武士們齊聲怒吼。
在另外一邊,有人解開了一名鎮兵身上的繩索,遞給他一把刀。
那名鎮兵似乎嚇壞了,提著刀就沖了過來,照著一名丁壯就揮砍而下。
“噗!”鮮血飛濺。
“我能活!”他的臉上滿是鮮血,瘋狂地大笑。
這彷佛是一個信號。丁壯們勐地站起身,提著刀槍就沖到俘虜們面前,亂刺亂殺。
求饒聲、哭喊聲、唾罵聲、大笑聲不絕于外,一片混亂。
甚至有人殺暈了頭,沖到突將軍武士面前,提刀欲砍。很自然地,他們立刻被密集的長槊刺成了血葫蘆,不甘地倒下。
半柱香過后,五百俘虜盡數倒在血泊之中。
新鄉丁壯們渾身浴血,雙眼赤紅,不住地喘著粗氣。有膽小的甚至直接哭了出來,還有人跪在地上,嘴里念叨個不停。
十余輛大車被拉了過來。
有軍士從車上取下絹帛,塞到丁壯們手里,道:“鎮兵禍害你們多年,死有余辜。這都是從他們家中搜繳出的財貨,夏王有令,一人一匹,都收下吧。”
“爾等手上沾了血了,有衛州人,有博州人,有相州人,有貝州人,好好想想吧,魏州軍府到底會不會放過你們。”
“也不用擔心被人報復。夏王仁德,你等有家人的,可舉家遷至唐鄧隨諸州。”
“生計更不用擔心。看你們平時也練了不少武藝,手底下有真功夫。殿下有令,爾等自成一部,賜軍號‘效節’。今后就跟著夏王打天下啦,說不定還能封妻蔭子,豈不美哉?”
“我等來自鄆州,與魏人有仇,本不想和你們多話。但都是提頭賣命的武夫,不忍看你們走上歧途。夏王是這天底下唯一真主,替他賣命,不比替羅弘信、李公全賣命強?”
“別胡思亂想了。人啊,要認命。你們現在還能去哪里當兵?魏州幕府不殺光你們就不錯了,沒別的去處啦。”
“唐州其實是個不錯的地方,有陂池、溝渠,田地多得是,家人去了那里,不用擔心兵亂,不好嗎?”
新鄉丁壯們像木偶一樣接過絹帛,沉默不語。
躺在血泊里的鎮兵,其實有不少都是認識的。殺了博人、相人、貝人也就罷了,但連衛州熟人也殺了,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只有天知道了。
另外一邊,已有人飛報至邵樹德:“效節軍計有兩千三百余人,今晚就可整頓完畢。”
邵樹德瞟了一眼謝童。這個計策還是他提出的,也是個狠人。
“令他們為先鋒,向衛州進發。”邵樹德吩咐道:“途中若遇到賊人的散兵游勇,讓他們動手。另者,快秋收了,滿地的糧食得收拾收拾,讓效節軍想辦法吧。”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