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清暑宮內,王妃折芳靄瞪了一眼野利克成,上了馬車。
蟲娘跟在王妃身后,也瞪了一眼野利克成,然后紅著臉上了車。
野利克成面無表情,大聲招呼親兵們跟上,護衛著王妃下山。
車隊行駛在新修的驛道上,一個時辰后停了下來。
前方是一個新設的村落,比較大,竟然有兩百多戶人。
但房屋是草草建成的,看得出來比較倉促,也就只能遮風擋雨,真談不上有多考究。
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早就接到了消息,這會都聚集在村頭的曠野上,默默等待。
“拜見王妃。”
“拜見折圣。”
男女老幼紛紛拜倒高呼。
“快快請起。”折芳靄雙手虛扶,道:“諸位都是王之編人,無需見外。夫君征戰在外,分外掛念,特囑咐妾過來看望,賜些酒肉錢帛。”
說罷,吩咐隨從將馬車拉過來,分發財物。
眾人喜上眉梢,紛紛起身道謝。
他們都是鐵林軍的家眷,去年年底之前遷移到汝州。
時局緊張,河東的威脅已經不再只停留于想象,而是日趨實質化了。因此,鐵林軍家屬開始了搬遷,落戶空曠蠻荒的汝州——汝州的蠻荒并不是因為自然條件,而是戰爭所致。
鐵林軍作為邵圣非常信任的親軍,他們家屬的安置地頗為矚目。
散落在伊闕、臨汝之間的他們,天然守護著洛南最重要的關口,利用伊水、汝水灌溉農田,放牧牛羊,成為洛陽南側的屏護。
至此,汝州一下子多了兩萬多戶、十余萬口,賬面人口也激增至58000余戶、31萬余口。
人口多了,但恢復卻需要時間。而汝州接下來三年都是免稅的,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們休養生息。
以義從、豐安、天柱三軍為骨干編成的左右義從軍的家人也將在過了春社節后開始搬遷。豐安軍的家人在絳州聞喜縣,義從、天柱的家人還在關北,本來打算今年搬往晉絳的,現在干脆轉向,到東都鎮算了——前者可以很快到來,后兩者則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沿途州縣也需要準備一批物資供給。
汝州刺史韓建也來了,早早見過禮之后,便侍立一旁。
折氏果有皇后之風,讓人贊嘆。
夏王出征在外,她在后方籠絡文武將佐的家人,經常舉行夫人宴會,密切關系。
鐵林軍家人搬過來后,也不辭辛勞,不避嚴寒,親自慰問,分發賞賜。
有此賢妻,大王還玩什么張惠,不如殺了。
去年組建的汝州州軍指揮使沒藏覺修也帶了千余軍士在外圍維持秩序。
州軍有步卒三千、騎卒五百。左右義從軍整編之時,剔除了部分年紀過大的老兵,約兩千人上下,讓他們到州軍中討生活,以梁人降兵補充。隨后,陜州院又送來了一千新兵,又從安置于此的河隴羌種及磧南韃靼中招募五百蕃騎,正式成軍。
“新春佳節,還讓韓使君、沒藏將軍前來,妾代夫君致謝。”折芳靄又到韓建、沒藏覺修面前,行禮道。
“不敢,不敢。”二人立即回禮。
大王曾有令,他出征在外之時,軍政事務由王府、幕府掌管(二者實際是一套班子),若有不決或緊急事務,來不及匯報的話,則由王妃當機立斷,一言而決。
雖然王妃一直避嫌,以自己出身、學識太低為由,從來沒插手過軍政事務,但他倆可不敢怠慢。
這個女人并不簡單,鎮內團結的氣氛,王妃功不可沒,雖然她從來都沒居過功。
“夫君東征鄆、兗,晉王勢必不肯罷休。若其大舉出兵,恐人心動蕩。”折芳靄又道:“梁地新得,人心未固,百姓新來,嗷嗷待哺,此誠艱難之時,二位要多費心了。”
“何勞王妃督促?”韓建立刻說道:“汝州七縣,官吏、兵馬齊備,穩固得很。只需幾年休養生息,屆時倉廩充實,民心皆附矣。”
“請王妃安心,末將日夜操練兵馬,若有人敢作亂,立發兵誅之。”沒藏覺修也回道。
折芳靄笑了笑,道:“妾久居后宅,不聞外間事,只聽夫君經常夸贊二位的本事。今日一見,州兵訓練有素,鄉間安居樂業,妾放心矣。”
說罷,又讓蕭氏取來一些金銀器,分賜兩位。與他們一同前來的隨從、軍士,也各有一二匹不等的獠布賞賜,故人人開顏,對折圣贊不絕口。
野利克成在一旁默默看著,學習王妃的手段。突然間,聽到有人悄悄呼喚,抬眼望去,只見蟲娘在向他招手。
他面色尷尬,猶豫了一會后,慢慢挪了過去。
“阿娘對你不太滿意。”蟲娘低聲道:“你怎么搞的?連李忠都不如?他左右逢源的本事連阿娘都稱贊不已。”
“阿娘”指的是王妃。雖然蟲娘的生母是小封,但王妃是嫡母,這么說沒毛病。
“這…”野利克成習慣了蟲娘的盛氣凌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哼!”蟲娘下意識想上手揪他耳朵,但一想現在長大了,不能再和小時候一般,便坐正了身子,道:“找個機會下部隊吧。不混個人模狗樣出來,休想…”
說到最后,她臉也紅了,飛快地拿出一個荷包塞到野利克成手里,掩飾道:“鄭州要組建州軍了,你自己想辦法。或者,可以再等一等,突將軍將來或有機會。”
“突將軍?”野利克成有些愣。
“阿娘說突將軍是阿爺特意拉攏的部隊。將來肯定有機會,因為它的根子不在關西,便是做為表率,也會保留軍號。”蟲娘語速飛快地說道:“你是不是傻?見識連婦人都不如?”
從小苦練武藝,自詡騎射橫山第一的野利克成感覺到智商有些不夠用。
那邊王妃已經結束與韓建等人的交談,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來一下。蟲娘立刻放下了車簾,野利克成也落荒而逃。
“去洛陽。”折芳靄吩咐了一聲。
“突將在此!”充滿激昂節奏的戰鼓聲中,兩千軍士從斜坡上沖下,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先弓弩齊發,射得對面的敵騎人仰馬翻,然后用長槊攢刺,又斃敵數十。
剩下的敵騎見勢不妙,紛紛逃竄,不再硬拼。
“朱瑾在金鄉吃過一次虧了,居然還派騎兵硬沖步陣,當真死不悔改。”邵樹德哈哈大笑,馬鞭遙指前方。
此地位于鉅野、中都之間。
邵樹德攻克鉅野之后,聽聞朱瑄潛回鄆州,派人招誘鄆鎮軍民,便遣人大肆宣揚,欲率軍返回平叛。
正月初十,大軍北行,才走了兩天,果然釣上了朱瑾的騎兵。
朱瑾見到突將、衙內二軍嚴陣以待,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對。但追擊么,你都追到了,不打一下甘心?
于是就出現方才一幕,兗州騎兵被突將軍大敗,死傷近三百騎。
不過這還沒完,銀鞍直又從后方沖了過來,大肆截擊撤退中的兗人。賊騎慌亂,被追斬數百,狼狽不已。
“殿下,擒獲賊校一員,騎卒三十余。”未幾,突將軍使康延孝來報。
昔年葛從周用步兵沖鋒,大破河東重騎兵,今日他以突將甲士沖鋒,大敗兗州騎兵。以步克騎,河南人是專業的,誠哉斯言!
“將人押過來。”邵樹德坐上了虎皮交椅,在寒風中威風凜凜。
軍士們興高采烈地押著一人過來,將其按跪在地上。
“汝何名耶?”邵樹德問道。
賊校稍稍遲疑了一下,身上便挨了幾腳,立刻說道:“罪人董伏進,泰寧軍小校。”
“我放你回去,給朱瑾帶句話。”邵樹德說道。
董伏進狂喜,立刻回道:“夏王請講。”
“朱公昔年與我共伐全忠,這份人情我還記得。”邵樹德說道:“而今怎生鬧到如此地步?何必呢?何苦呢?我素寬厚待人,朱公有此功勛,若肯投我,必有大用。”
董伏進連連點頭。
“飛龍軍契苾軍使亦為朱公求情,言朱公勇武絕倫,步騎兩便,箭槊雙絕。如此大將之才,埋沒于荒草之間太可惜了。我說話算話,若能來投,以方鎮之位相授,勿疑!”邵樹德又道:“若冥頑不靈,異日兵臨城下,悔之晚矣。柳存之事,焉不鑒乎?”
柳存守鉅野,最后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或許他曾經想過投降,但為軍士裹挾,沒能成功投降。但人生沒有如果,拒不投降的人就這個結局。
“給他一匹馬,讓他走。”說罷,邵樹德一揮手,吩咐道。
董伏進千恩萬謝地走了。
“張將軍,你看我軍如何?”邵樹德喊來了降將張從楚,問道。
張從楚本為鄆將,賀瑰兵變上位后,他身為都押衙,倉皇奔兗州,投靠朱瑾。
朱瑾帶兵攻鄆州,賀瑰為軍士驅逐,張從楚又回來了,一度想當節度使。但齊州刺史朱威仗著他朱氏族人的身份,在朱瑾的支持下上位,張從楚也沒辦法。
邵樹德夜襲鄆州之時,張從楚在鄉間過年,聞鄆州之失,倉皇遁去,直奔盧縣。
不意夏軍來得更快,路上斬了尹萬榮,隨后襲占濟州關,兵圍盧縣。張從楚引兵出城野戰,大敗,遂帶著剩下的兩千人投降。
“軍威雄壯,戰力強橫,鄆兵不及也。”張從楚答道。
“我欲將你部兩千兵帶離鄆州,可有人不愿?”邵樹德又問道。
“能活得一命已是僥天之幸,夫復何言?”張從楚嘆道。
“鄆兵之心,你善加撫慰,若中途作亂,鎮壓之下定有死傷,可就不美了。”邵樹德說道。
“遵命。”
“行了,收拾戰場,南下回鉅野。”邵樹德起身命令道。
鄆鎮軍士,目前已經消滅近萬,俘三千余,基本就只剩下齊州那一批了。
鏟除了他們,鄆鎮上下割據的土壤基本就不存在了。
邵樹德最近研究了下李克用在幽州干的事。
之前燕鎮叛亂不斷,究其根本原因,還是李克用為了快速獲勝,一路招降納叛,讓大批燕鎮本地官員、軍將、武人仍原地留任。
藩鎮割據時代,要想獲得一塊地盤,有時候你都不一定需要打仗。
湖南有土匪下山,靠嘴炮說服一眾軍士支持他當刺史,還真成功了。
朱瑄是青州武人出身。當年跟著上司曹全晸到鄆州上任,其實只帶了三千人過來,但你只要獲得三萬鄆鎮武夫的支持,外地人一樣當節度使。
田布從長安回魏州,幾乎只身赴任,魏博武夫就對他說了:“尚書能行河朔舊事,則死生以之。”
田布只要代表魏博武夫的利益,那么魏博武人生死相隨。當然田布是忠于朝廷的,不能代表魏博武夫割據一方的利益,最后被逼自殺。
李克用許了幽州武夫相當的好處,因此名義上獲得了幽州的地盤,但也埋下了叛亂的種子。一旦幽州武人覺得你不行,造反分分鐘的事情。后來李克用醒悟了,面對此起彼伏的叛亂,痛下殺手,把最刺頭的殺掉,剩下的收編,如此數年,現在太平多了。
邵樹德覺得,如果他現在許諾齊州武夫繼續在當地當兵,州內財貨歸他們自收自支,在大軍壓境的大背景下,這些人搞不好能斬了朱瓊來降。
但這樣沒有意義,與李克用最初在幽州干的事沒有任何區別。
既然來了,就一勞永逸解決割據的土壤,至少先鏟除最表層的割據勢力,至于深層次的,慢慢來。
肉體消滅、分化瓦解、恐嚇威壓、收編吞并,諸般手段齊下,算是為以后解決河北問題練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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