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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迷霧與扶溝

  龐師古收到消息的當天,朱全忠已經抵達陳州了。

  陳州刺史非常客氣,不但送豬羊勞軍,還搜刮糧草、馬騾送往軍中,為此惹得百姓很不滿。

  馬匹,一般是地方富戶才有。這年頭習武成風,有點條件的家庭都會讓子孫習練武藝。再富一點的,就會習練馬戰、騎射,王彥章就出身鄆州壽張縣的此類地主家庭。至于讀書的話,有的也讀,但如果只能選一樣,肯定是練武,只不過文武雙全的人也很多就是了。

  所以,你要搜刮民間馬騾,一般就是在這些人頭上動土,人家能滿意?

  朱全忠在陳州等了足足一天,一直到二十九日早上,都沒能等到夾馬軍的消息。

  老于戰陣的他覺得形勢有點不對了。

  邵賊這般賣力,騎卒四出,拼了命地要封鎖消息,所謂何來?

  甚至于從前天開始,已經有不少騎卒試圖靠近襲擾他們的隊伍。還好背靠蔡水,有舟師上的強弩協防,步軍又有大車翼護,沒讓夏賊得逞。

  但形勢真的不對。

  在陳州城內休息了一天兩夜,朱全忠自覺已經恢復了體力精力,便帶著人馬回到了大營。

  營中士飽馬騰,都在等待命令。

  汴州被圍的消息已經漸漸傳播至全軍,一開始引起了一定的軍心動蕩。但一路走了這么多天,大家也都麻木了,士氣降無可降,觸底反彈。

  并且經過理性分析,大伙一致認為夏賊的騎兵攻不了城,即便派步軍過去,如果城內一心一意堅守,十萬衙軍也拿不下。至于其他的灌水、穴地之類,成功的可能性也極低。

  還是那句話,只要想守,即便積水沒過膝蓋,城外也打不進來。如果不想守,人家還沒用力,都可能有人獻城。

  在大營內找幕僚、軍將了解了一下部隊情況后,突然收到消息:有人從潁東前線回來了,言夾馬軍全軍覆沒,許州有變,龐師古部主力正在準備撤退事宜。

  “你是破夏軍的?王彥章呢?”朱全忠坐在胡床上,左手邊的桉幾上放著軍中糧草、物資的賬冊,右手邊則是一幅繪制在絹帛上的地圖。

  “王將軍在許州附近轉悠,遣我等七人先回來。”使者答道。

  “七個人走,只回來四個?”

  “是,路上運氣不佳,遇到了一股夏賊游騎,廝殺一番后甩脫,結果大家走散了。”使者答道。

  “真勇士也。”朱全忠笑道:“一會下去領賞。”

  “謝大王。”使者感激涕零。

  破夏軍這些人,五千人的時候打不過夏軍,但在五十個人對打廝殺的時候,表現就要好很多了。如果雙方各自只有五六個人,有時甚至還能占得上風。

  畢竟很多人是富戶子弟出身,從小習練諸般武藝、騎術。就拿射箭來說,人家練習的時候,一年射掉的箭失可能是你的好幾倍甚至十倍以上,底子是極好的,差的是戰陣經驗和配合。

  “許州是怎么回事?”朱全忠喊來了醫官,讓他當場給使者裹傷,同時問道。

  “我等從潁水回返,因為軍情緊急,便沒去城內館驛歇息。但在城外看到有運糧的夫子被叫回了,各鄉還在征集鄉勇,但龐帥并未下令二次征發。另者,還有忠武軍騎士追擊我等,被甩脫了。”使者答道。

  朱全忠板著臉沉吟不語。

  “龐都將是何意?”敬翔在一旁問道。

  “龐都將遣了三波使者快馬至許州查探,一夜未歸。又令忠武軍送馬百匹至大營,也沒有回話,使者亦未回返。”

  敬翔和李振對視了一下。

  種種跡象表明,許州確實出了問題。有可能是發生了軍亂,趙氏被趕下了臺,也有可能是趙氏反了,投靠了邵樹德。

  前者的可能性不大,因為趙家在陳許的威望真的很高,兄終弟及傳承到第三任節度使了,沒有任何人反對,故不太會是軍亂。

  趙氏反水的可能性則很高。

  其實只要推斷一下就知道了。趙氏的利益訴求是什么?繼續執掌忠武軍節度使的位置,并傳承下去。那么在如今的形勢下,如何才能更好地保障自己的利益呢?換一個更強的人臣服上供。不然的話,一旦梁軍戰敗,陳許的大位定然要易人,這是趙家無法接受的。

  “大王,此事…”敬翔上前,眉頭緊鎖。

  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壞消息每天都有。忠武軍趙家反水,其實他也設想過,只不過沒當著別人面說出來罷了。嗯,私下里與梁王提過一次,梁王也有些擔心。如今看來,所憂之事多半已成真。

  “且住。”朱全忠止住了欲說話的敬翔,繼續和顏悅色地向使者詢問:“夾馬軍是怎么回事?”

  “夏賊俘虜了眾多夾馬軍將校,沿河示眾,又縱放俘虜,龐都將已將回營之人盡皆斬了。”使者回道。

  “可確切?”朱全忠追問道。

  “確切。有一軍校名裴恭者,有人認識,確系本人。”

  “龐師古想往哪撤?”

  “往尉氏縣方向退。”

  “他怎么安排的?”

  “這個某卻不知。”使者老老實實答道。

  朱全忠點了點頭,揮手讓使者退下領賞,默默坐在那邊思考,時不時瞟一眼桉上的地圖。

  從許州退往汴州有兩條驛道,其一經長社直往尉氏,其二經鄢陵前往尉氏,最終都經尉氏前往汴州,大概二百多里的樣子,正常走九天,稍稍快一些的話七天以內——如今顯然是快不起來了。

  其實,無論走哪條路都不是關鍵。關鍵是怎么安排撤退,這最重要。

  需要有人斷后,路上要且戰且退,交替掩護,如此方能保住大部分有生力量安全退走。

  如果邵賊只有騎兵,那倒不是很頭疼了。關鍵是他還有步兵,數量龐大的步兵,會追著屁股咬,讓你驚慌失措,讓你疲憊勞累,讓你丟盔棄甲,待你陣不成陣,人心喪亂的時候,縱騎兵沖突,收獲最大的戰果。

  當然,最完美的撤退方式是打一兩場漂亮的勝仗,李克用就深諳此道。

  此人經常身先士卒,一線拼殺,勇武絕倫,故受將士們愛戴、信賴,在軍中威信很高。他安排誰斷后,一般沒人廢話,都堅決執行了。讓誰在哪里設伏,也都能夠得到很好的執行。這才是他多次敵前成功撤退的最主要原因。

  但李克用的方法只適用于晉軍。嚴格說起來,梁軍與夏軍非常像,都是士卒精悍,敢打敢拼,按照計劃打仗,沒必要學李克用父子那樣親臨一線沖殺。這就是個人擁有的軍隊和體系擁有的軍隊的差別,不能一概而論。

  邵樹德與自己本質上是一類人,兩人在各自軍中的威望,都無法與李克用在晉軍中的威望相提并論。

  勝利能掩蓋很多東西,能讓士兵們聽話,但這年月的武夫終究更喜歡勇武的人,而這個勇武最好經常讓他們看到,與胡人那種以力為尊的風氣很相似。

  出身不好,沒有錢,沒有權,都沒關系,你還有機會。只要武藝夠出色,讓人信服,又交游廣闊,性格豪爽,朋友多,你能把世家出身的人踩在腳下。

  “大王,龐都將在潁東一年了,他最熟悉軍中狀況。他覺得要撤,那多半是堅持不下去了。”李振說道:“況且,如果陳許皆叛,則后路已失,即便留在大營之內,軍中糧草也堅持不了多久。”

  按制,軍中糧草不足一月所需,不能深入敵境。不足三月所需,不宜堅守城池或堡寨。雖說實際征戰之中,限于種種情況,未必每個人都會嚴格遵守這條鐵律,但龐師古營中兩三個月的糧草還是有的。問題在于忠武軍叛了,外州糧草、物資輸送不過去,那還不得坐吃山空,早晚覆滅?

  “此事還用你來多說?”朱全忠勐然拍了一下桉幾,吼道。

  李振嚇了一跳,連連告罪。

  朱全忠深吸一口氣,擠出點笑容,起身行禮道:“此事是我不對,不該胡亂發脾氣,二郎萬勿著惱。”

  李振受寵若驚,連稱不敢。

  “大王,我想了想。趙氏叛投夏賊,應是知曉了夾馬軍戰敗的事情,急著跳船。另者,汴州被圍、夾馬軍戰敗、忠武軍反叛諸事,多半已遍傳軍中,而今士氣低落,無復戰意,故不得不撤。”敬翔說道:“或夏賊宣揚,或龐都將沒控制好流言…”

  “不,龐師古不是那樣的人,他還是有數的。”朱全忠插了一句。

  “是。”敬翔附和了一聲,繼續說道:“那便是夏賊宣揚,他們多半還押了俘虜快馬送往潁水,故上下皆信。我也覺得,潁水不能守了,該撤。經尉氏撤退,確實是最便捷的路線。大王,我建議盡快北上扶溝,或可接應一二。”

  從許州到扶溝之間,大驛道只有一條,就是長社—鄢陵—扶溝這條線,也是之前夾馬軍走的路。

  驛道寬闊、平坦,路況良好,可以通行以步兵為主的大軍,因為他們一般會攜帶輜重車輛。夏軍主力也是步兵,他們也要攜帶輜重車輛行軍,一般情況下,很難脫離驛道體系,除非不帶多余的糧草,不帶甲胃,不帶備用弓弦、刀槍、箭失之類,這是很危險的“輕兵疾進”。

  騎兵行軍的話,就沒那么挑了。如果馬匹夠多,馱載五日、七日的食水、箭失隨軍,完全可以不走驛道。

  他們這七萬人北上扶溝,在蔡水西岸扎下營盤,離鄢陵很近,援應起來更方便一些。

  “佑國軍怎么撤?”朱全忠嘆了一口氣,道:“孤懸郾城,東至陳州二百里,可否令其向東突圍?陳州城還在咱們手里,忠武軍在陳州諸縣也就三五千人,且多為新卒,分布于各處,集結不便,不足為患。”

  老實說,二百里的距離不算遠,也有寬敞的大驛道可走。但那是正常情況,如果遇到賊騎襲擾、遲滯呢?要走多久?這是個問題。

  “罷了,北上扶溝吧。”朱全忠放棄了微操。如今傳遞消息不便,他擔心打亂龐師古的撤退計劃。

  萬一佑國軍有交替掩護友軍的任務呢?你把人家調走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乾寧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晨,隨著一聲令下,七萬大軍分批、依次拔營啟程,沿著蔡水北上,直趨扶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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