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帶著俘虜抵達扶溝縣時已經很晚了。
此戰,斬首四千余級,俘五千出頭。夾馬軍這么一支在東線屢立戰功的部隊,就這樣消失在梁軍戰斗序列之中。
朱全忠,又少一支老兵部隊。
扶溝令果然開城迎降,并且連夜搜羅郎中、藥材,給軍士裹傷。
邵樹德親自到營中撫慰傷兵。
“大帥,上次回關北,沒回夏州吧?”有傷兵倚靠在地上,見邵樹德進來,掙扎著要起來。
邵樹德快走兩步,讓他繼續躺著,隨即解下披風,蓋在他身上。
“為了會會我義兄,便沒回夏州。”邵樹德答道。
“先帝改元文德那年的正旦,大帥還是在夏州過的年呢。”傷兵回憶了起來,原本略顯扭曲的臉也稍稍松弛了一些,只聽他說道:“那一年,大帥先去看了黃四郎。他們家只剩孤兒寡母,大帥詢問撫恤是否足額發放,臨走之前還給了幾匹絹。我從來沒見過那么漂亮的絹,大伙都很羨慕。”
邵樹德笑了,道:“想起來了,你是張大郎?”
“是,大帥好記性。我與仲弟都在軍中,隸于李紹榮將軍帳下。”張大郎擠了個笑容,道:“當年還有鐵林軍的劉大有、武威軍的金三,都在一起哩。”
“一晃九年了,諸君可好?”
“劉大有死了,金三殘了,這會在當驛將,算賬都算不來。”
“你二弟呢?”
“他還活著,已經是鐵騎軍副將啦,比我強。”張大郎笑了笑,可能牽扯到傷口了,又咧了一下嘴。
“那就好。”邵樹德說道:“安心養傷吧。”
“大帥,鐵騎軍也搬到晉絳了,下次過年,可否來看下咱們?”另外一名傷兵說道:“那些河中人還不信大帥會來看望我等。”
“好!不光我來,我還會帶著王妃、世子一起去。”邵樹德一口允諾道。
“如此,也不枉我等拼殺了。”傷兵笑道:“大帥得了天下之后,我也好和別人說,昔年圣人和太子都來過我家。”
“齊五郎,你胡說個什么勁?”有軍官斥道。
“怕什么?”齊五郎滿不在乎地說道:“這天下合該大帥所得。我什么人沒殺過?從青唐到河南,從陰山到長安,殺的人我自己都數不清了。領的賞賜家里都要堆不下了,便是李家圣人站在我面前,我也敢一刀宰了。”
好桀驁的武夫!旁人搶天子財貨、嬪妃的膽子是有的,但弒君還是有些心理障礙。齊五郎神色自若地談著弒君,不由得人人側目。
“今上并未有負于我,說什么打打殺殺?”邵樹德也輕斥了句,旋又道:“你有這狗膽,將來替我宰了契丹、回鶻酋豪的腦袋便成,敢不敢?”
“有何不敢?”齊五郎眉毛一揚,道:“我知大帥不好財貨,都賞給弟兄們了。日后宰了契丹酋豪,執其妻女獻給大帥。”
“哈哈!”邵樹德大笑,道:“諸君知我矣。我不好財貨,唯喜權勢和美人。”
齊五郎亦笑,道:“下次過年,大帥將太子帶來,我等瞧瞧。聽聞是折將軍的外甥,若還成,我等保他又如何?邵氏江山永固,我等也跟著發財。”
這話又很桀驁,但旁邊傾聽著的傷兵們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們保你,但不一定愿意保你的繼承人,這是兩碼事。
就這樣的兵,還算是乖的了。如果換成魏博,那還不得選舉?兒子接老子的班可不是天經地義的啊。
折嗣裕跟在后面走了進來,甫一進營,聽到了齊五郎的話,下意識停了下來。聽完之后,這才走到邵樹德身邊,默默站著。
武將能不能造反?可以。前提是底下的大頭兵要聽你的。
鐵騎軍能不能反?至少反不了夏王。
夏王的威望是根深蒂固的,他已經抓住了軍士們的心,武將造反,怕不是白送底下大頭兵們一個潑天大功,直接就給綁了。至少在鐵林、武威、鐵騎之類的老部隊肯定如此。
外甥能否順順利利接掌大位,得軍心是關鍵。夏王的遺澤或能提供不小的幫助,但主要還是靠自己。
這些吊兵!
“大王,汴州傳來消息,天德軍已至河陰,明日前往鄭州。可欲令其至汴州城下?”折嗣裕輕聲問道。
邵樹德擺了擺手,又與傷兵們聊了許久,方才告辭離去。
“天德軍來了也沒甚大用。打汴州打不下,攻滑州亦不成。讓他們屯于鄭州,免得當地再有人反叛。另外,多收集一點糧草。”邵樹德說道。
劉子敬部已經跟著南下了,現在鄭州幾乎無兵,必須要有一支部隊鎮著,不然當地官員會不會努力辦事還不好說。糧草也是真的緊缺,沒有軍隊鎮著,光靠投降州縣那薄弱的兵力,收集糧草的阻力很大,甚至壓根就收不上來,直接被那些家家戶戶藏有武器的民人給嚇退了。
此番大戰夾馬軍,獲糧四萬余斛,扶溝城內只收集了幾千斛,也就夠全軍七日糧食所需。這會能多收集一點是一點,一定要撐到六月。
二人一前一后,在親兵的護衛下進了縣衙,謝瞳剛剛從城外回來。鐵騎軍大部和定難軍都屯于縣外,作為隨軍要籍,謝瞳也有本職工作的,并不是只需出謀劃策即可。
“夜深了,謝隨使也早些休息吧。明日全軍休息一天,謝隨使還需至營中清點器械。所俘梁軍,亦需安排人手押解北送。”邵樹德說道。
今日大戰,傷亡還是不小的。
鐵騎軍傷亡四百余騎,定難軍傷亡三百余騎。前者主要為弓弩所傷,后者部分為弓弩所傷,但在沖陣時損失更大。彼時夾馬軍已經有些亂了,但還有人主動廝殺,不肯放棄,大量騎士被長柯斧打下馬來,死于非命。
邵樹德戰后復盤,如果沒有飛龍軍的甲士幫忙,光靠鐵騎軍、定難軍這一萬多騎,估計吃不下來,說不定就讓人家頂著騷擾跑到陳州了。
不過俘虜了五千人,以后都是自己的兵。將來對付契丹、回鶻,夾馬軍這些積年武人可以爆發出強大的戰斗力。
軍官一般都是世代將校家庭出身,傳承深厚,還有持續不斷的戰爭磨煉,使得他們無法墮落荒廢家傳。
士兵大部分都投軍很多年了,見仗次數自己都記不清。這樣的老兵,可以說是巨大的財富,整體還是大賺。
“大王,仆日思夜想,還是覺得該趁熱打鐵,先滅全忠。”謝瞳說道:“若攻滅其部,河南局勢立時可定,若任其逃回汴州,怕是還要遷延時日。仆建議,明日休整完畢后,后天即行出擊,攻朱全忠。”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一時不知道他是真這么想,還是別有所圖了。
事實上他不打算在朱全忠所率的主力部隊身上耗費太多的精力,因為根本打不動。嘗試一下肯定會的,就像他遣侍衛親軍攻汴州——侍衛親軍嘗試攻了南門和水門,前后死傷千余人,不克,而且梁人看起來還頗有余力。
“再等等,看看朱全忠的動向再說。”邵樹德說道:“李唐賓已在散布消息,潁東、許州的梁人已知汴州被圍,士氣受挫。如果朱全忠試圖救龐師古北撤,那我就將其合圍于陳許,讓這里變成他的葬身地。若其不救,那就吃掉龐師古那幾萬人,然后揮師北上。他怎么著都是死,一個死得快點,一個死得慢點罷了。”
梁軍士氣受挫的事情,并不是邵樹德胡謅,而是李唐賓部渡河攻營壘時試探出來的。數千人攻賊寨,居然殺傷相當,這在以往簡直不可想象。畢竟,守營壘的一方有寨墻,有壕墻,有壕溝,有陷馬坑,攻方的死傷會遠大于守方。竟然殺傷相當,可見龐師古部的士氣是真的大大降低了。
李唐賓已下令屯于襄城、郟城的天雄、天柱二軍一萬七千步騎起行,連同來自慈、隰、陜、虢的兩萬土團鄉夫一起,前往潁水前線。
這支預備隊一上來,前線還有經略、定遠、歸德、護國四軍三萬余人,總計主力部隊五萬余,鄉勇四萬余,只要時機合適,強吃當面七八萬梁軍問題不大。
目前,雙方的接觸戰一直沒有停止過。李唐賓的主力死死粘住了龐師古集團,這是一個巨大的餌,如果朱全忠前來接應他們撤退,一個不好,還會把手頭那七萬人砸進去,演變成史無前例的大潰敗。
土團鄉夫的士氣,可沒有正規衙軍高。在撤退的時候,他們是最容易出事的。
另外,邵樹德還有別的安排,關鍵時刻可能會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有的人還在猶豫,正在召集族人商議,爭論不休。
家族式政權、家族式軍隊,就是這個弊端。大家族里人人有股份,如果家主勢弱,那么就得事事商量著來。遷延日久不說,還容易走漏風聲。
大局若此,還無法形成統一意見,如此之蠢,那么也不值得自己擔心了。
如今,一切就看朱全忠如何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