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乂正在帳篷內辦公。
其實他也挺喜歡這種野外生活的,累了就出帳篷走走,練練劍,松松筋骨。
可別覺得他是文人,就不會武藝。
像孟浩然,人家小時候就與弟弟一起讀書學劍。北朝以來的文人,會騎馬射箭、舞刀弄劍旳很多,畢竟文武分野不明顯,社會風氣又很尚武,沒點武藝在身確實不行。
當然他們這種武藝,也就是業余愛好者水平。真要上陣廝殺,還得進行高強度的訓練才行,但基礎是真有的。
帳篷內外的生活物資不缺。沾了夏王的光,供給還不錯。
修武縣新采的無煙石炭一車車送來——夏王剛剛下令,稱呼石炭為“煤”,好像沒什么道理,就是他的個人喜好。
孟州快馬送來了鯉魚,沁水也有捕獲的魚蝦送來。懷州送了牛羊雜畜。再加上修武、獲嘉兩縣的果蔬,日子還是很愜意的。
河陽今年夏收、秋收總計收了四十萬斛粟麥,再加上走軹關送來的河中糧豆,以及冒險船運至河清的關北糧食,數萬大軍屯于此,短時間內倒也支應得過來。
就是夏王的胃口有些大啊!
他剛剛處理完一份公文,是有關河陽移民的。
在上個月,京兆府又在征發百姓到河陽了,以朝廷名義來的,一萬戶為上限,首批一千四百余戶已經上路。
另外,看到今歲夏收、秋收有成效,且節度使宋樂保證秋播面積會更大時,夏王便打算繼續發華州百姓一萬戶到河陽,分批送來,進一步充實河陽的戶口。
在河陽砸下太多本錢了!
杜光乂不敢想象,萬一被朱全忠擊破黃河防線,殺入河陽,到底會怎樣。
呃,懷州行營好像根本沒布置什么黃河防線,都是前輕后重,前方守城遲滯,大隊騎兵放在二線。
這事情!杜光乂擱下筆,見盧嗣業不在,便準備出帳透透氣,不料突然看見了自家妹妹。
“大兄。”杜氏行了個禮。
“妹子怎生來了?”杜光乂有些吃驚,低聲問道。
“大王有召。”杜氏說道,然后又低聲提醒道:“濮州刺史邵倫被大王收為義子,欲遣一人至濮州,所為何事,委實難說。看大王的意思,可能想讓兄長去。”
杜光乂一愣,好家伙,這活計可不好干啊!而且看樣子,大王已經在為下一場戰事做準備了,目標還是朱全忠。
“我知道了。”杜光乂深吸一口氣,然后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妹子當上尚儀之后,常伴大王左右,可曾…”
杜氏搖頭,神色有些輕松、慶幸,又有些失落、不甘,看樣子頗為矛盾。
杜光乂嘆了口氣,走了。
如果有選擇,妹妹這么知書達理、才藝俱佳的女子,當然要到名門世家做女主人了,但如今顯然沒得選。
杜光乂很快就到了邵樹德大帳,經通傳之后,進來坐定。
夏王正與陳、趙二位談事,暫時沒空。
不一會兒,妹妹杜氏也走了進來,立身在角落里。
現在夏王的規矩是越來越大了。
在外出征的時候,指揮作戰,他身邊一般就盧嗣業、杜光乂這套文吏班子,大家都習慣了這樣。
但如今是出巡,相當于天子住在行宮,很多事情就由宮官接手了。
妹妹杜氏終日跟在夏王身邊。夏王喜讀書,隨軍而行的書籍有十余柜,部別為目,以時暴涼。平時不能離開,隨時供奉幾案、紙筆。
夏王辦公、會客場所的陳設布置,也由妹妹負責。有酒宴時,還會給妹妹加派人手,贊相導引賓客,負責宴會禮儀。
越來越正規,越來越氣度莊嚴了。比起其他藩鎮的草臺班子,確實高明很多。當然最主要的是長安有很多熟悉此類事務的人才,不是在宮里,就是在世家大族,這是近水樓臺的優勢。
“魏州羅弘信,不可能對朱全忠死心塌地。”邵樹德摩挲著地圖,道:“今全忠新敗,盡失淮南諸州,羅弘信想必起了心思。”
陳誠、趙光逢二人顯然也贊同這個看法。
是,今年朱全忠救過羅弘信,幫他打退了李克用的大軍。但你覺得,以這些武夫的心性,會感恩戴德,從此對朱全忠忠誠不二嗎?那可未必。
“大帥所言極是。”陳誠說道:“羅弘信遣使而來,頗為客氣。據裴祭酒所言,只要大帥不攻衛州,羅弘信愿給金帛數萬。”
“我不要他的金帛。放開路,能令我軍借道開往鄆、兗就行。”邵樹德說道:“李克用攻魏博,第一仗是勝的吧?俘斬魏博軍萬余。這幫殺才,應不怎么能打,心中畏懼,先嚇一嚇他們。”
楊師厚是在朱全忠死的那一年(912年)屯兵魏州,隨后勾結魏博諸將,驅逐節度使羅周翰,竊取了魏博的大權,一下子從兵不滿萬,變成了擁兵五萬以上的大軍閥。隨后遍選六州之兵,得其材勇者八千,遂建銀槍效節軍。
距今十多年,此時的魏博被折騰得還不夠,邵樹德判斷他們的戰斗力還沒有提升上來,李克用最近一次大勝魏博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然,如果判斷錯誤,那就比較麻煩了。
趙光逢凝眉沉思,這時說道:“大帥,此事還需抓緊了。據邵倫所言,全忠已遣使拉攏天平軍,若拉攏不成,下一步會否兵戎相見呢?”
邵樹德手指輕敲桌面,良久后方道:“我給邵倫寫封信,他也算是我收的第一個義子了。”
杜氏上前,遞上紙筆。
邵樹德一揮而就,裴氏上前,遞上印章。蓋完章后,又收了回去,并在一份籍冊上朱書標注印章的取用記錄。
“杜大郎可敢去趟濮州?”邵樹德目光越過陳、趙二人,看向在后面等待的杜光乂。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杜光乂哪有拒絕的余地,只見他立刻上前,道:“謹遵大王之命。”
“好!就喜歡勇于任事之輩。”邵樹德笑道:“昔日封渭出使兗、鄆、徐、青諸鎮,立下大功,今已是河南尹。大郎若能不辱使命,替我穩住濮州,州郡之位,不在話下,使相之位,亦非遙不可及。”
這番話說得杜光乂有些上頭。
使相啊,那就是節度使!如今最有名望的職位,哪怕只是個權力受限的從屬藩鎮節度使,亦十分吸引人。
用過午飯之后,邵樹德繼續研究地圖。
高仁厚已經離開懷州,親赴前線。
孟、懷二州如今各自編練了三千州兵,因此高仁厚將符存審的歸德軍帶去了武德。
玉門軍及關北蕃兵一部也被邵樹德派遣南下。
歸德軍八千、玉門軍五千、保義軍右廂解賓部五千人,外加征發的土團鄉夫兩萬眾,總計三四萬人馬,傾力圍攻板渚城。
關北蕃兵派了四千騎兵布置在二線,準備隨時突擊可能增援而至的敵軍。
邵樹德身邊還留了三萬七八千步騎,若朱全忠不愿板渚城有失,愿意加碼的話,他不介意跟一把。
看了半個時辰后,邵樹德讓杜氏收起圖籍文冊。
其實一切都諳熟于胸,沒必要再看了。在針對朱全忠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展開之前,拔除梁人在河北的據點就是“熱身運動”。今廣河鎮已下,若再襲破板渚城,下一步就要攻河陽中潬城了。
這座城池是比較難打的,但并不是不可以打,就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代價了。
出了大帳之后,先去王妃那里看了看。很好,孩子們被整得很慘,正在痛苦地學習知識。
邵樹德直接溜了,叫上李忠,帶著親兵,驅車到修武縣鄉里看看。
武威軍一些傷退的老卒就被安置在修武縣。按照老規矩,擔任里正之類的基層雜任職務。
“劉三斛?”看到前來迎接的鄉長時,邵樹德有些吃驚,繼而非常惋惜。
武威軍副將劉三斛,一個逼得邵樹德兩次賞賜美姬的神人。
看著他齊根而斷的左手手肘,邵樹德默然無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將軍難免陣前亡,劉三斛打仗那么勇猛,不要命一般,老實說,能有現在這個結局,退下來安享富貴,也不差了,但還是很遺憾啊。
“大帥——”劉三斛笑了笑,道:“其實也沒什么了,至少活著。”
“你們都走了以后,還有誰為我拼殺?”邵樹德拍了拍劉三斛的肩膀。
“大帥,咱們定難軍的老人,都是敢打敢拼的。”劉三斛聽了也有些傷感,道:“外人,信不過!”
“是啊,外人信不過。”邵樹德嘆了口氣,問:“家人都過來了?”
“都搬過來了。”劉三斛指著遠處一座新起的宅院,說道:“一妻一妾,四個孩兒,都在呢。”
“那是磚房?”邵樹德看了一眼,說道:“你能住上這么大的磚房,稍慰我心。”
那是一座前后兩進的磚瓦房,門前栽著柳樹,正對大路。路對面是一條小河溝,河對岸則是大片的農田。
田里已經收獲完畢,光禿禿的。大群鳥雀盤旋于上,時不時落下來,啄食遺落田間的谷粒。
邵樹德示意了一下,尚功蕭氏會意,讓女史捧出了一些絹帛,道:“鄉長素稱勁勇,功效特彰,今以嘉賞,獎君至誠。”
“謝大帥賞賜。”劉三斛不敢多看邵樹德身后那群明艷的宮官,低頭拜謝道。
鄉佐、里正見劉三斛不方便,立刻上前,替他接過絹帛。
“走,在鄉里看看。”邵樹德舉步向前,巡視著他治下的這片“年輕的土地”。
蕭氏、裴氏、杜氏、韋氏四位宮官及女史緊隨其后,大群親兵護衛左右,
“大帥,那片林子清理出來后,我讓人平整了一下。本鄉丁男,一有閑暇,我便讓人召集起來,錘煉武藝,操練陣法。”劉三斛指著不遠處一塊平地說道。
邵樹德看了看。那里有一片森林,參天大樹很多,林畔有一空地,豎著靶垛、草人,泥地踩得結結實實的,顯然曾有很多人在此集結操練,這便是鄉間校場了。
路旁有一座又一座廬舍,看樣子都新起沒多久。樹枝、膠泥砌成的單薄土墻,面積不大,旁邊還有簡易的牲畜棚,牲畜被栓于一側,如小山般的糞便堆于另外一側。
也有人用厚實的土坯起屋。臟兮兮的小孩躲在房子后面,小心翼翼地往這邊偷望,野花開在墻角,隨風搖曳。
有農婦坐在院子里,縫補著衣物。看到大群武夫路過時,嚇得躲了回去。
她走得太匆忙了,不小心碰倒了一個圓匾,綠豆灑了一地。幾只鳥兒迅捷地落了下來,低頭快速啄食。農婦躲在門縫后,心疼地看著偷吃她豆子的扁毛畜生,但又不敢出來。
再遠處有一個巨大的水澤,一條河流橫貫其間,直流向東。
“這是永濟渠東流?”邵樹德問道。
劉三斛有些茫然,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大王,確為永濟渠東流。”杜氏輕聲道:“《隋書·煬帝紀》云‘大業四年正月乙巳,詔發河北諸郡男女百余萬,開永濟渠,引沁水,南達于河,北通涿郡。’”
邵樹德贊道:“令尊說你自幼聰敏,博覽經史,工草隸,善詩文,看來并非虛言。”
“大王。”蕭氏也出聲道:“妾讀《大業雜紀》,云‘三年六月,敕開永濟渠,引沁水入河,于沁水東北開渠,合清水至于涿郡二千余里,通龍舟。’此渠,當開于大業三年。”
杜氏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蕭氏。
邵樹德啞然,這是——卷起來了?
清水就是衛河。這條渠溝通衛河,直達衛州,戰略價值十分巨大。
可惜宋樂過去一年主要在整治沁水主河道,同時開挖淤塞的灌渠,修繕舊陂池,還沒工夫料理永濟渠。
若能清理淤塞,讓這條河渠再度通航的話,打魏博可就方便多了。
“蕭尚宮、杜尚儀都博覽群書,就你不知道。”邵樹德隨手捏了捏韋氏的臉。
韋氏年紀最小,臉上稚氣十足,還有點嬰兒肥,邵樹德最喜歡捏了。
“大王,沁水水濁多沙,湍激之勢甚于黃河。每至六月淫雨,七八月間,沁水泛濫,泥沙俱下,必然淤積,故非下大工夫濬治不可。”韋氏紅著臉說道。
邵樹德愣住了。
杜氏、韋氏、蕭氏,這些家族到底花費了多少心血在她們身上?會諸般舞樂,精于琴棋書畫,還博覽群書,善詩文草隸,給我這個粗鄙武夫糟蹋了不可惜么?
“開渠之事日后再說。”邵樹德咳嗽了下,朝劉三斛說道:“各縣鄉里,我記得還有不少軍中袍澤退下來的,你可認識?”
“武威軍的認識,其他的不識。”劉三斛道:“大帥,其實都是老人了,咱們只聽你的。我在鄉中操練土團時,便和他們說,夏王是這天下一等一的豪杰,從不虧待老兄弟。為夏王拼殺,只要不怕死,必得富貴。大帥,河陽翻不了天,朱全忠、李克用若攻來,咱們拉起鄉勇和他拼了。誰若敢妖言惑眾,造反自立,只要他敢跑來鄉間,咱們就將他擒殺了。屆時哪怕我另一只手也被砍了,亦要咬著賊人的頭顱給大帥看。”
“我信你。”邵樹德動容道。
劉三斛笑了,道:“我知大帥要攻魏博了,不然也不會來這邊看。大帥且寬心,土團鄉夫,操練不輟,時不時還上陣攻城,與賊人干上幾仗。一旦出征,河陽怕不是能拉出數萬丁男上陣,何愁魏博不滅?”
邵樹德開心地大笑起來。
雖然劉三斛猜錯了他的意圖,不過操練鄉勇這事卻沒錯。
南下洛鄭,北攻澤潞,他們都能發揮大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