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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處置

  一路走一路看,抵達襄陽城外的漢陰驛時,已經是六月初了。

  陳氏這些日子過得很愉快,回了以前住的老宅,與親人見面,還去了幾個年幼時印象深刻旳景點,心情與剛來那會不知道好了多少。

  邵樹德回到漢陰驛后,第一次拆封了圣人送的這個禮物,心理上的滿足感難以言表。

  趙匡凝已經從魯陽關一帶撤了回來,頂上去的是折宗本從鳳翔抽來的兵馬,另外就是在銀、麟、勝三州招募的黨項新兵。

  “襄、郢、復三州,人太少了。尤其是郢、復二州,需大加整飭。”邵樹德在漢陰驛內請趙匡凝座談,言談舉止間,好像他才是襄陽的主人,而趙匡凝也畢恭畢敬,不敢多話。

  他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知道邵樹德的意思,即無需將過多資源投入襄州,重點發展郢、復二州。再聯系到襄州的谷城、鄧城(安養)二縣似乎已經換了夏王府派來的官員,事情再明了不過了。

  “郢、復二州,仆正在遣人整飭水利,獎勵農桑。”趙匡凝答道:“現在與杜洪也停戰了,相安無事,百姓士人奔走相告,皆言此乃夏王之德。”

  邵樹德大笑,道:“百姓不怨我壓榨酷烈就不錯了。今年秋稅減免,明年亦減稅,忠義軍三州亦得照辦。”

  “遵命。”

  “另者,郢復實在地廣人稀,可想辦法招誘外鎮百姓甚至是蠻獠,編戶齊民。”

  “遵命。”趙匡凝點頭如搗蒜。

  郢州三縣,大致在后世湖北鐘祥、京山一帶。

  復州三縣,大致在后世湖北仙桃、監利、天門一帶。

  這五個地方,在后世有五百多萬人,屬于人口密集區。唐代雖然不能與工業化社會比,但兩州六縣加起來居然還不到十萬,確實太少了,開發程度低得令人發指。

  缺人,始終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沒人為你種地,沒人為你放牧,沒人為你織布,沒人為你捕魚,那還打個屁仗。

  長期相持拉鋸的戰爭,對經濟基礎的要求會無限擴大。

  “江漢之間,這么好的地方…”邵樹德沉吟了一下。

  先打點基礎吧。說句難聽的,若他建立的王朝在承平百年,人口暴增之后,有江漢這類未開發的地方存在,也是個比較不錯的泄壓閥。

  或許可以趁著這會多圈占點無主之地,作為王府所轄的牧場,將來一點點放出去。

  “你先回去吧。襄陽與鄂州,不應再生戰事,或可守望互助。”邵樹德說道:“江陵李侃,最近有無動靜?”

  “李侃大病一場后,身體不太行了。諸子各有一堆人支持,許存、張鐇、張鈞等外將蠢蠢欲動,夔峽、荊南兩鎮恐多事矣。”趙匡凝回道。

  其實,他對荊南鎮一直比較感興趣。趙德諲在位的時候,一度想侵吞荊南,作為自家的后方。奈何李侃好像小有實力,不太好打,就放棄了。

  而自從將理所從夔州遷到江陵府后,政治重心東移,李侃的地盤也有所變化。

  夔峽鎮最西端的渝州等地失陷,而今西境只達忠州。

  西征入川不成,遂南下,結果也不太成,李侃這擴張也是夠悲劇的,再一聽聞邵樹德居然將勢力延伸到了漢東,怪不得氣病了。

  荊王(李侃)如今實控的地盤計有忠、萬、夔、歸、峽、荊(江陵府)六州,也不算小了。但考慮到他的年紀,身后事估計慘不忍睹——這也是很多武人最擔心,卻又始終難以解決的事情。

  “聽聞朗州雷滿曾經遣使至襄陽?”邵樹德突然問道。

  趙匡凝一驚,夏王從哪得知的消息?

  雷滿確實來過,就是前陣子的事情。因為聽聞李侃欲抱病南征,心中憂懼,故邀襄陽出兵,夾擊李侃,被趙匡凝拒絕了。

  本來就是件小事,趙匡凝也不是邵樹德的下屬,不過是附庸罷了,沒必要事事匯報。真正讓他覺得難安的是,夏王從何處知曉?

  “的確來過。雷滿的洞蠻軍雖打退過荊南衙軍幾次圍攻,但損失很大,不得不求助外鎮。仆已經回絕了。”趙匡凝說道。

  “雷滿若再來,可將他的使者帶到河中。”

  “遵命。”

  “好了,你退下吧。”

  趙匡凝走后,邵樹德與陳氏聊了會詩文,隨后練字。

  練到最后,興之所至,邵樹德提起毛筆,在雪白滑膩的“紙”上落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紙潮濕軟濡,墨汁漸漸散開,在雪白底色的映照下,有一種妖艷的美。

  “練了多年字,婉娘覺得如何?”邵樹德將毛筆一扔,得意道。

  陳氏發絲散亂,面色潮紅,吃力地爬起身后,低頭看了看,然后又用嫻靜恬淡的眼神看著邵樹德,隱含著一種大人對小孩胡鬧的責備。

  殺人如麻的邵大帥大窘。別人不覺得尷尬,那尷尬的就是你自己。

  “這…襄陽人杰地靈,仕女婉約,心有所感,哈哈。”邵樹德哈哈一笑,掩飾尷尬。

  “昔年孟山人隱居故里,只見山寺鐘鳴,渡頭爭喧,人隨潮涌,舟旅繁盛。妾回鄉數月,入眼之處,荒村寂寥,白骨攢冢,征夫行人,磨刀嗚咽。”陳氏嘆了口氣,坐到邵樹德懷里,摸著他的臉,道:“大王若有心,讓襄陽百姓如關中一般自在安寧,妾又何事不可依你?”

  這是讓自己不要再“苦一苦”襄陽百姓了。

  “快了。”邵樹德把玩著青絲,道:“關北那么窮苦的地方我都整飭出來了。襄州八縣,又有何難?”

  陳氏難得地笑了,低聲道:“大王殺伐果斷,豪情萬丈,天下英雄盡皆俯首。但這字卻有些秀氣,定是跟女人學的。”

  在襄陽逗留了幾日后,邵樹德帶著天雄軍、義從軍以及鐵林軍右廂兩萬余人北上,經鄧州入武關,最終于七月中旬抵達了長安左近。

  京師大恐!

  好吧,開玩笑的。邵大帥屯軍東渭橋,圣人確實不自安,但南衙北司諸官情緒穩定,照常上直。

  七月二十,邵樹德抵達了京兆府昭應縣,密召蕭遘、韓全誨二人前來。

  “此閣道為始皇所建,人行橋上,車行橋下。”驪山之上,邵樹德開始賣弄他的學識。

  陳氏瞄了眼邊上的石碑,上面記載天寶六年重建閣道,笑而不語。

  喪亂之后,華清宮就遭到了比較嚴重的破壞,朝廷也一直沒撥出什么款項修繕,如今只有部分建筑可用了。

  邵樹德在重明閣坐定后,欣賞了一番渭水美景。隨后收到一封牒文,便將陳氏遣走,把陳誠和嫡長子邵承節喚來。

  “趙光逢對李璠動手了。”邵樹德將牒文遞給陳誠,隨后又看向邵承節,道:“吾兒覺得李璠可會就范?”

  邵承節想了想,道:“就范如何?不就范又如何?阿爺,不是有大軍在陜虢么?李璠不愿就范,盡可殺之。”

  邵樹德不意兒子竟然這么殺伐果斷,有些驚了,故意道:“李璠有數千兵馬,若據城而守,陜州三面孤絕,便是圍攻一年也攻不下,則何如?”

  “可將他騙出來。離了巢穴,便是一武士亦可縛之,阿爺何憂也?”邵承節認真地說道。

  邵樹德噎住了。兒子這樣,老父又喜又憂。

  陳誠在一旁察言觀色,見邵樹德神情復雜,便插言道:“恭喜大帥了。世子有勇有謀,趙司馬之策,我可沒透露過,全是世子想出來的。”

  “二郎可真讓我驚喜。”邵樹德笑道:“制住李璠后,陜虢軍士如何處置?”

  “給他們發賞就是了。”邵承節說道。

  “僅僅發賞就行了嗎?”邵樹德追問。

  邵承節愣在了那里。

  他還小,經驗也不太足,不知道善后處理一件事情所涉及的復雜細節。

  “二郎好好聽著。”邵樹德清了清嗓子,道:“李璠僅僅是李璠,他就是一個人罷了。為父真正要處理的,并不是李璠,而是李璠背后的保義軍。藩鎮之基,不在節帥,不在幕僚,不在衙將,而在于關系盤根錯節,扎根州郡百余年的武人集團。這次如果處置了李璠,而不處置保義軍,那么將來還會有張璠、崔璠之流冒出來。”

  邵承節認真聽著。

  “成德王氏世襲幾代人,看著威風,可王镕若敢觸動成德武人的利益,被殺沒商量。魏博六州,節帥更是軍士推選,衙兵殺節帥如屠豬狗。換將帥易,去藩鎮難。”邵樹德循循善誘道:“可若不除藩鎮,為父難以安寢。便是我能壓住,將來百年之后,你可能壓住?一旦國中有亂,數鎮連橫,割據造反,其他藩鎮也不會聽你命令,只會作壁上觀,左右騎墻,討要好處。所以,必須除藩鎮。”

  邵承節似乎有些懂了,小聲道:“那外翁和舅舅…”

  “住口!”邵樹德變色道:“以后不準提這些,便是在你娘面前,也不得胡言亂語。”

  邵承節臉色有些白,低頭道:“兒知道了。”

  陳誠咳嗽了一下,道:“世子未雨綢繆,也不是…”

  邵樹德瞪了陳誠一眼,道:“有想法沒錯,可若不知輕重,恐毀我邵家基業。我如何放心將這副擔子交給他?”

  “其實——”邵承節鼓足勇氣,說道:“舅舅想讓我娶表妹,阿娘一口回絕了,還賞了錦娘不少器物,時時讓她入宮陪伴。”

  “錦娘?”邵樹德一愣。

  “大帥,錦娘便是朱叔宗嫡女。”陳誠介紹道。

  “唔…”邵樹德點了點頭,臉色有些緩和,道:“有些事,只可在我父子之間言談,切忌外傳。陳長史亦可多多請教,萬勿急躁操切。”

  “兒知道了。”邵承節應道。

  見室內氣氛有些凝滯,陳誠哈哈一笑,道:“我出門看看,韓全誨這廝怎還沒來。”

  邵樹德輕輕頷首。

  良久之后,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頭,嘆道:“創業難,守業亦難,吾兒當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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