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居實匆匆被人喊了起來。
情勢緊急,他甲都沒來得及披掛,從親兵手里奪過一把重劍,赤著腳,披頭散發就沖了出去。
大街上一片混亂。
懷州兵與汴宋兵殺做一團,懷州兵互相之間也在廝殺,看樣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反了。
范居實披著單衣,吼聲如雷,重劍左劈右斬,連殺兩人。
“結陣!結陣!”單打獨斗必死無疑,范居實赤腳疾走,踩得鮮血淋漓,腳底都割破了,但他毫無所覺,大聲呼喝道。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他身邊。。黑夜中奮戰良久,汴兵都有些泄氣,此時看到主將的身影,士氣有所恢復。
“范居實在那里,射死他!”城樓之上,王班大呼小叫。
“叛賊!”范居實唾罵一聲,取來步弓,一箭射去。
王班嚇得一縮頭,箭矢射中了身側的親兵。
隨即又有些惱火,命左右用強弩連射,將范居實一幫人的氣焰給壓了下去。
越來越多的夏兵開進了城內。
飛龍軍的戰斗力固然不如城里的汴宋兵,但勝在人多,隊列較整,又占了夜間突襲、敵軍自相殘殺亂作一團的便宜,從大街上層層推進,一板一眼地打,步弓齊射、長槍攢刺,步弓再射,再墻列而進,長槍攢刺,很快就將僅剩的汴兵給擊潰。
范居實原本有機會逃,但他毅然決然帶著五百人躥進了內城,據險而守。
三千多大軍陸陸續續進城,很快就把殘余的汴兵、懷兵清理干凈。
“參見契苾將軍。”王班見契苾璋騎著戰馬進了城,立刻上前行禮。
契苾璋瞟了他一眼,坐在馬上沒動,道:“王將軍還有多少人?”
“還有四百人。”王班老老實實地回答。
“四百人,不少了。薛離!”契苾璋喊道。
“末將在!”
“運道不錯。”契苾璋贊了一句,下令道:“你帶一千五百人,與王將軍所部一起,趁汴賊軍心不穩,猛攻內城,一定要給我拿下。”
王班臉色驟變。
“遵命!”薛離也知道若大戰之時,城內還留個隱患,那將是非常致命的。不但會牽制他們本就不多的兵力,還極為影響士氣,必須盡快清除。
“王將軍,事不宜遲,貴部熟悉內城,便由你們攻第一陣吧?”薛離看著王班,用征詢的語氣說道、
王班心里萬分不愿,可事已至此,還有什么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應下了。
二人離去之后,喊殺聲再起。
契苾璋則坐進了州衙之內,等待軍士們清點繳獲。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明。
作為重要的物資轉運中心,懷州城內有糧十余萬斛、箭矢三萬多捆,其余各類雜七雜八的軍資器械無算。
這還是多雨季節剛剛來臨沒多久,汴州發送的物資還沒來得及經沁水運抵城下的原因,不然怕是要更多。
契苾璋靠經驗估了下,如果楊亮所率的千余騎兵、四千騎馬步兵趕來,全軍將有九千人,一萬三千余匹馬騾,十余萬斛糧草,夠他們消耗三個月了,畢竟那些馬騾的食量就抵得上四萬步兵——實在太他媽能吃了,騎兵真不是窮人玩得起的!
契苾璋想了想,又加派了一些士兵護衛倉庫。
懷州新得,誰知道城里藏著什么人,若是被人趁機放火焚燒,靈武郡王知道了,這功勞可就大大降低了。
內城那邊還在廝殺,契苾璋心中不耐,正打算親自去督(砍)戰(人),薛離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薛將軍可是有喜報?”契苾璋屏息靜氣,坐了回去。
“回軍使,末將奮戰半夜,殺賊軍三百余,俘百余,賊將范居實自焚而死。”薛離向后面示意了一下,幾名軍士捧著一個燒得面目模糊的首級呈了上來。
契苾璋霍然起身,接過頭顱,仔細看了看后,笑道:“賊軍俘虜是怎么回事?”
“內城有亳州兵兩百,下半夜作亂,欲獻范居實而降,不果。末將見機,遣人猛攻,終破內城。此戰,死傷不下千人。”薛離答道。
契苾璋默然無語。
若不是有人不想陪著范居實一起死,這會怕是還打不下內城,傷亡確實有點大啊。
不過沒關系,軍中自有撫恤。
懷州一下,楊亮所率兵馬再趕來的話,河陽局勢就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捷報已經連夜遣人送往河清,大帥很快就能收到了。
而他們,現在面臨的很可能是氣急敗壞的汴軍的圍攻。
“龐師古的打法,與丁會相差無幾。”柏崖倉城內,陳誠又在給邵樹德和他的親兵親將們講解戰場形勢了。
親兵既然有機會外放當下級軍官,當然要輪番學習,這種結合戰場實際的講解課,效果尤佳。
“龐、丁二人攻兗、鄆、徐三鎮城池,如果不能一鼓而下,便以筑壘圍困為主。與他們相比,朱珍花樣較多,曾經有過詐敗誘城內守軍追擊,殲滅其兵,隨后一舉破城的例子。”陳誠說道:“龐師古掘壕推進,筑寨十余,造土臺用強弩居高臨下射擊,動搖我軍士氣,迫使天德軍退出西北營壘。下一步,汴軍可能移師南方,故伎重施,水陸夾攻蓼塢,奪占此據點。”
汴軍是在昨日攻破西北營壘的。
嚴格來說,應該是夏軍主動撤退,放棄此地的。
終日被人在頭頂射來射去,士氣損傷太大,高仁厚直接下令撤退,保存實力。
退下來的天德軍步卒,一部分回了柏崖倉城,一部分進入河清縣。至于蓼塢,地方不大,原本那點兵力夠了,更何況河清縣、柏崖倉都能派兵援應。
“龐師古這種打法,人員損失固然小,但曠日持久,消耗較大。”陳誠繼續說道:“若不是汴宋諸州近在咫尺,轉運糧草便利,怕是早被人催促速戰了。”
說到這里,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眾人便開始互相議論。
邵樹德伸手止住了眾人,道:“全忠得盡全力,我只出得一半力,然我軍有地利,防守終究比進攻容易多了。這仗,在其他方向沒有結果之前,還是得耗。朱全忠遣軍十萬,即便是在家門口,消耗也不是什么小數目。”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十萬大軍的消耗是非常驚人的。電影里動輒十幾萬、幾十萬大軍,還深入敵境作戰,現實中是做不到的,尤其是你進占的地方是一片白地,什么基礎都沒有。
中原遭到黃巢、秦宗權破壞的,主要就是河南府、汝州、蔡州、鄧州、唐州、襄州以及河陽二州,這是他們的主要活動區域,百姓不是被殺光或裹挾入軍,就是逃亡宣武軍的地盤,能剩下三分之一都是好的,一些地方甚至十不存一。
朱全忠年年征戰,無論是歷史上還是這個時空,動輒十萬大軍,有時同時打三四個藩鎮,還在民間得了個賦稅較輕的名聲,這固然與汴宋諸州財大氣粗有關,但一直這么搞,家底總有耗完的一天。
“大帥,有軍報。”親兵十將鄭勇走了進來。
那邊也有一名文吏進門,拿著份牒文遞給陳誠。
邵樹德、陳誠相視一笑。
“定是好消息。”邵樹德拆開來,仔細閱覽。
陳誠便也很快看完了。
“大帥,此事——”
邵樹德伸手止住,隨后倒背著雙方,踱起了步子。
屋內的嗡嗡聲瞬間止住,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轉動。
“河陽大局定矣。”邵樹德笑道。
“但龐師古仍在。”陳誠亦笑道。
“他不得不走。”邵樹德把玩著手里的公函,道:“正面久攻不下,側翼受到威脅。他若我是朱全忠,現在頭疼的是該怎么收拾河陽殘局,盡可能減少損失。”
“下令——”邵樹德終于決定親自微操了,只聽他說道:“抽調河中衙軍萬人、土團鄉夫萬人,前往齊子嶺,與歸德軍一起,攻軹關。”
“給野利遇略傳令,鐵林軍一萬三千步騎東進,配屬高仁厚指揮。”
“給王歇傳令,陰山、橫山蕃部八千步騎東進,配屬高仁厚指揮。”
“給李唐賓傳令,別再歇著了,猛攻當面汴軍,不得偷奸耍滑。”
“給契苾璋傳令,固守懷州,不得有誤。若有余力,可出擊抄襲濟源、軹關一線汴軍歸路,若無機會,當以自保為務。”
“給梁之夏傳令,邵州五縣,續調土團鄉夫萬人,至王屋縣集結。”
這就是全線反擊了。
從二月份出兵開始,這場戰爭已經進行了三月有余,而守城戰也持續了一個多月,但似乎已經到了轉折點。
其實按照邵樹德的本意,守城戰至少還應該持續三個月以上,耗盡汴軍的精力,這會就全線反擊,汴軍尚未成疲軍,時機不成熟。
但懷州局勢變化很快,你再不反擊,人家就走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是龐師古的機會。如果他膽大心細,抓住夏軍從烏龜殼里出來的機會,取得幾場大勝的話,說不定就攻下河清,反推至邵州一線,威脅河中了。
“另者,給靈州朱叔宗傳令,征募新兵萬人,調來邵州。”邵樹德下完這些命令,就不再說話了。
反擊戰,他不會再微操,全部交給幾位大將發揮。
他現在已經開始設想下一階段夏、汴雙方的戰略形勢了。
最理想的情況顯然是盡奪黃河以北區域,與汴軍隔河對峙。如果是這樣一種情況,那就要考慮周邊形勢的變化了。
李克用?羅弘信?王镕?朱瑄?朱瑾?甚至是楊行密?
又是一番合縱連橫的大戲,若操作不當,被人當董卓討了也有可能啊。
“王珂在哪?”邵樹德湊到陳誠身邊,低聲問道。
他并不限制王珂夫婦的行動,隨便他倆去哪。按照上次得到的消息,他倆還住在安邑,說近期會回一趟晉陽,也不知道走沒走。
“大帥,還在安邑呢。”陳誠知道邵樹德這么問的原因,立刻答道。
“讓王珂夫婦回太原吧,給我帶封信回去。”邵樹德說道。
“信我來寫?”陳誠問道。
“你來寫。”
李克用是現在最大的變數,若他從幽州回來,形勢就要復雜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