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廝殺,斬獲幾何?”
“我看不下四千。汴賊騎卒死傷至少八百,步軍不下四千。。”
“夫子不算斬獲?”
“我都不好意思算。估摸著有兩三千吧,河陽本地丁壯居多,偶有一些洛陽、鄭州、滑州的。”
“汴賊也真是狠。征發這么多河陽百姓做夫子,等這場仗打完,河陽還有丁壯么?”
“汴賊還有四千騎,得耗死他們。”
“蕃人騎兵死傷可不輕啊,得拼掉六七百了吧?”
“呸,死傷還沒咱們自己人多!武威軍兩千騎,先襲擊賊軍糧隊,再和張慎思拼,復與龐師古廝殺,兩千騎還剩一千二。天德軍千騎也只剩七百四了。咱們也損失了一千。”
“真算算,咱們的騎軍也未必就比汴賊多多少啊。下面得讓蕃人多出馬了。”
“你說話小聲點,那幾個頭人可是聽得懂官話的。”
河清縣衙之內,武威軍將校們濟濟一堂,興高采烈。
今日之戰,三千眾出門廝殺,汴人潰不成軍,心膽已寒。
上一次殺得這么痛快的,還得是當年伐蘭州了。
“招討使到!”門外響起了唱喏聲,眾人神情一肅,紛紛站好。
高仁厚在親將、幕僚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方才邵樹德在城樓上親自解下披風,賜給高仁厚,以彰其功。
老高直接就穿上了,此刻大踏步走進了廳衙,諸將紛紛躬身行禮:“參見招討使。”
高仁厚直接坐于上首,面朝眾人,掃了一圈。
武威軍諸營將校、蕃部頭人分列左右。
“今日,打得還不錯。”高仁厚一笑,道:“然汴人立車陣于外,掘壕一重。楊將軍營壘外還立了幾座寨子,
此時正列大車于前,連夜掘壕,
怎么看都是個威脅。今夜,
我欲揀選三百精兵,
酒足飯飽之后出城夜襲,爾等回營之后,
便做好準備吧。”
“遵命。”諸將紛紛應道。
“不可掉以輕心。”高仁厚又道:“龐師古此人,攻滅時溥,進占彭城,
并不是易于之輩。聽聞其攻石佛山寨,掘壕三重,徐兵不得下。后趁勢猛攻,徐兵日蹙,終至潰滅。這仗,
還有得打。龐師古不會退,
我亦不能退,
列位做好苦戰的準備吧。”
高仁厚這邊在與諸將訓話,
邵樹德則在驛站內優哉游哉地看書。
自從下定決心不微操之后,
他就愛上了躺贏的感覺。
高仁厚此人,是有真本事的。
昔年在川中時,邛州賊阡能擁眾數萬,
派間諜打入高仁厚軍中,被發現后,高仁厚理解間諜家人受威脅的苦衷,
放其歸去,并約其陣前倒戈,
歸順朝廷。
第二日,
賊兵詐降設伏,高仁厚遣將入賊營中,賊兵皆感其恩義,假降變成了真降。
攻峽州韓秀升,
高仁厚引兵相持,
堅守不戰,麻痹敵心,暗中卻遣壯士夜襲,舉火鼓噪,
大破賊兵。
攻東川楊師立,各種設伏、勸降、用間,
玩得賊溜。最終,楊師立部將鄭君雄將其逼死,開城請降——呃,鄭君雄今日也在帳中,高仁厚敗后,他也被朱玫擊破,倉皇逃奔龍劍,依附高仁厚,做了他的親將。
“前后也損失了一千多人。”邵樹德將手中的《三國志》放下,道。
陳誠正在996辦公,聽后擱下了筆,看了眼自家主公手里的書,笑道:“大帥,如今這形勢,與后漢末可不大一樣。”
“讀史可以明鑒,陳副使不妨仔細說說。”邵樹德說道。
“大帥以為,宣武軍比曹魏如何?”
“差之遠矣。”
“初平二年(191),孟德起兵,據東郡,周邊只有黑山賊于毒、白饒、眭固。明年(192),孟德破黃巾百萬之眾,收其精壯三十萬,魏武之強由此始也。”
“中和三年(883),全忠率五百人出鎮宣武,內有汴宋將門對抗,外有亳潁叛將割據。周邊諸鎮,皆為割據百余年之藩鎮,南征北戰,討裘浦、龐勛,鎮壓李國昌父子等等,無役不與,士卒精銳,全忠是兵最少最弱的。明年(884),秦宗權至矣。”
“噗!”邵樹德忍不住笑了起來。
曹操在東郡立足后,第二年得了黃巾大禮包。朱全忠立足未穩,就迎來了吃人魔王秦宗權,他的人可不會也不想屯田。
黃巾軍百萬之眾,打得過秦宗權的吃人魔王大軍嗎?秦可是忠武軍衙將出身,蔡賊骨干根本就是職業武夫。
“初平四年(193),操敗袁術、于扶羅,屠徐州。”
“光啟元年(885),征討秦宗權之四面行營都統時溥按兵不動,蔡賊進逼汴州,全忠在家門口吃了一次敗仗。然汴軍拼死力戰,蔡賊久攻不下,萌生去意。”
起兵三年,曹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一會打這個,一會打那里,還屠了徐州男女幾十萬口,挺猛的。
朱全忠拼死力戰,避免了被秦宗權擊破,還因為城外麥苗被賊兵踐踏,急得跳腳。
“僅此起步三年,全忠便落下孟德遠矣。”陳誠笑道:“孟德對手何人?賊也。孟德皆新募之兵,較為暗弱,打不過職業武人,被徐榮殺得幾乎全軍覆沒。前往中原之后,卻連戰連勝,蓋其對手太差,得以連連吞并州縣。全忠擊破秦宗權之后,還要面臨朱瑄、朱瑾、時溥、羅弘信、李克用之輩,皆割據一百二十年之藩鎮。廝殺至今,方吞并宣義、佑國、奉國、河陽諸鎮及一些散州,何懼之有?而大帥掩有關中、河隴、河中,幾與董——”
說到這里,陳誠咳嗽了一下,一時嘴快,差點把董仲穎三字說出口。
邵樹德不以為忤,但笑不已。
簡而言之,在東漢末年,曹操是第一批開荒的。當時東漢能打的軍隊,主要在洛陽,被董卓吞并了。關東諸侯拉起的部隊,要么是沒甚經驗的新兵,要么是郡國兵,相當于國朝的州縣兵和土團鄉夫。
這個時候就比誰動作快,曹操動作不慢,借著各郡武力暗弱的機會,大肆吞并,發展迅速。但朱全忠不可能,他周邊全是老牌藩鎮,都有幾萬職業武夫,還是經常打仗的那種,地方上的割據意識也非常強,對外人往往死磕到底。
“對付這半個曹操,董卓該如何著手?”邵樹德問道。
“據洛陽,屯兵虎牢關,以視關東群雄。”
“還是得打下洛陽。”邵樹德嘆道:“然有并州呂布虎視在側,則何如?”
“布勇而無謀,剛而易折,征伐幽州公孫,泥足深陷,何懼之有?”
“河北三袁,或以呂布為屏,該如何討伐?”谷 “三袁者,一則陰附曹操,一則閉門自守,一則與布攻伐。大帥只需攻曹操,不要插手河北、并州之事,其心自安。待大勢將成,便可大舉北伐,滅呂布。”
“淮南孫堅,會插手荊州之事乎?”
“大帥勿憂,其與鄂州劉琦自相攻伐,短期內抽不出手。”
“如此,便以滅曹操為要。”邵樹德笑道:“看,讀史還是有用的。董仲穎當年不得士人擁護,不具備立足洛陽的基礎,我便試一試。”
“第一步,還是得打贏河清之戰,至少不能輸。”陳誠提醒道。
“這仗,一時半會結束不了。我明日便回河中,前線之事,交給高仁厚即可。”作為統治者,邵樹德當然不會“我要把精力放在軍事上面”,朱全忠都沒親征,忙著在汴州勸課農桑,他當然也不會在前線虛耗,那不成了李克用?
四月二十一日,邵樹德返回了王屋縣。
在離開那天前一晚,高仁厚遣人夜襲汴軍在城外的車陣。怎么說呢,賊軍有備,效果不太好,最終無奈退兵。
河清之戰,短期內分不了勝負,如今就看汴軍能忍受多大的傷亡,愿意耗多長時間了。
在金仙觀批閱了部分牒文后,邵樹德又去了垣縣。
“大帥。”邵州刺史梁之夏被緊急召來,躬身行禮道。
“礦上一切安好?”邵樹德問道。
折腰山銅礦已經小規模恢復開采了。不過目前人手還是太少,只有兩千六百余礦工,全是最近一段時間俘虜的汴兵。
垣縣有五千戶蕃人,組建了五百縣鎮兵,不過是無賞賜的那種,嚴格來說算是土團鄉夫,專門駐扎在折腰山銅礦附近,看著這幫汴人。
“煉出銅來便送往絳州。”邵樹德吩咐道。
他最近在絳縣開了個錢監,專門鑄錢,因為絳縣本來就有銅礦,產量不如當年了,但也不少。
自從關中、朔方等鎮交易會制度盛行之后,大宗貿易對銅錢和絹帛的需求大大減少,如今銅錢主要是在民間流通了,這對于活躍經濟至關重要。
畢竟,中原自古以來就一直飽受貨幣匱乏的困擾,以至于商品經濟根本發展不起來。
“折腰山也有鐵產出,魏氏的人到了沒有?”
“回大帥,尚未至。”梁之夏答道。
魏氏就是嵬才氏,如今生意做得是相當不小的。
這么多年以來,朔方鎮內培養起來的“大企業”,基本就兩家,一是魏氏鐵匠鋪,靠幕府的軍工訂單掙了不少錢,但它缺乏一個競爭者,目前基本滿足于提供中等質量的產品,沒有任何危機感。
另外一家就是大通馬行了,但這是一家承擔了很多非經營任務的壟斷企業,沒有分析價值。
魏氏鐵匠鋪未來會發展到什么樣?邵樹德不知道,但感覺不會有太高成就。
這是古典時代,沒有任何近代文化、制度、生產力元素存在的土壤。
一旦統一成一個完整的帝國,將沒有對手,也就沒有任何動力對自己做出改變。
改革,從來都是否定自己,是很痛苦的。我原來那一套玩得很好,憑什么改變?
即便你是開國皇帝也無法逆天,因為人腦子里的思想改變不了,更悲哀的是你都找不到幾個與你持相同看法的人,別人當你犯癔癥了!
但生產力水平的進步,偏偏是與思想文化的進步、社會價值觀的改變、政治制度的改革相輔相成的。邵樹德不想革自己的命,他只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利用自己的威望,為一些技術上的進步提供權力方面的保障,盡量抓緊這幾十年的時間,能提高多少是多少。最重要的,是要能推廣開來,被更多的人熟知并運用,讓它再也不會消失。
他可以想象到,在他死后,這個他一手建立的體系多半會走形乃至于名存實亡,會被現實社會同化。
但在此之前,多培育了一顆良種也是好的,多產生了一些冶鐵方面的技術進步也是好的,多推廣了一種農業生產模式也是好的,多擴大了一些版圖也是好的…
這是他為自己在這個年代的生殺予奪、驕奢淫逸的“付費”。
農業方面,三茬輪作制在靈州推廣多年了,種子收獲比穩定在1:12以上,且還是多種農業混合經營的模式,抗災能力更強,對吸引蕃人定居也有很大的作用。
而在此之前,北方農田平均畝收一斛,種子收獲比只有1:7。在這件事上,他自覺對得起全天下的田舍夫。未來如果拿下河陽,那里與白地無異,他打算學靈州,全面推行三茬輪作制。這種農業生產模式還有一個突出特點,那就是要以養牲畜為前提,尤其是馬!
如果北方農民全都適應了這種新的農業生產模式,中原牲畜的保有量會大到難以想象,其中必然會有相當一部分是馬。只要學玄宗朝時的政策,官方驛站采購民間馬匹,民間就始終會保有大量的馬匹,這或許將深刻改變這個國家的歷史走向,即便他建立的王朝最終覆滅。
腐敗叢生的官營馬政,邵樹德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必然會敗壞。
“魏氏之事,我來處理吧。”邵樹德搖了搖頭,知道魏家勢大,梁之夏未必敢說什么,這事待他回去找嵬才來美說說。
四月二十二日,邵樹德回到了龍池宮。
入道、升仙之后,他抱著嵬才氏熟透的身體,一邊把玩,一邊說道:“軍士家人都搬來晉絳了,你家鐵匠鋪子也搬來吧。”
嵬才來美四肢交纏在邵樹德身上,輕輕游動著,鼻腔里嗯了一聲。
邵樹德頭皮發麻,這胡女!竟然還沒滿足!
“野利氏的鐵匠鋪子做的農具、兵仗可比你家的好。”邵樹德停止把玩的動作,不敢再火上澆油。
“他家的礦好。”嵬才來美又抱得緊了一些,繼續磨蹭。
“當年讓你家用不同的鐵造出茶山劍,一直沒動靜。魏氏鐵匠鋪,得過且過,就指望著幕府買你家刀劍嗎?如果再想不出辦法,今年這三千口陌刀,我就讓野利氏來打制了。”邵樹德說道。
嵬才來美猛然抬起頭,臉上神色怯怯:“大王…”
“罷了。”邵樹德也知道這事有些難為她了,便換了一件事,道:“三千口陌刀,我不急著用。便讓你們兩家分開來打制,一家一半。但這價錢要往下壓一壓,一口刀下浮個一成吧。但質量不能差了,我會親自查驗。賺錢少了?想想辦法,你家到現在還有用皮風箱的,不能全換成木風箱嗎?爐子不能用大一點的嗎?木炭嫌貴,想辦法用石炭。石炭打制的刀具脆?自己琢磨辦法。”
嵬才來美也知道這事可能不僅僅是賺不賺錢的問題,更涉及到嵬才氏的地位。
野利氏不但有規模很大的冶鐵作坊,手中還有兵,能替大王打江山。但嵬才氏的力量就小太多了,不在一個層面上,要想家族富貴,或許還真得在這些事上討大王歡心呢。
“妾知道了,明日就遣人回鐵斤澤,與家里說說。”她一邊說,一邊抓著邵樹德的手,往自己身上放。
邵樹德頭發都要炸了。
漢人女子絕不會這樣——給夫君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