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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機會之地

  雨后初晴。

  燕子輕盈地飛過田野,落于屋檐下的巢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田埂一直連到遠方的山下,望之似乎一條筆直的黑線。

  一條白練似的溝渠環繞田野,將潺潺清流送入田間,默默澆灌著綠意盎然的稻秧。

  農夫穿著蓑衣,一邊與鄰人說笑,一邊仔細巡視著稻田。

  有人還唱起了山歌,但唱著唱著就跑調了,引來一陣善意的哄笑。

  公雞驕傲地跑來跑去,時而高亢鳴叫,時而低頭啄食。

  一條老黃狗懶洋洋地臥在屋廊下,傻呆呆地看著驛道。

  驛道上駛來了十余輛馬車。

  挎刀持弓的武夫當先開路,氣勢非凡。

  馬車車廂上蓋著雨布,雨布下是一個又一個箱子,塞得滿滿當當。

  車隊行至一座關城前停了下來。

  一名騎士下馬,步行上前交涉,并出具了一些證明文書。

  關城守將被驚動,親自出關迎接。

  好一番寒暄后,車隊繼續啟程,向東行去。

  “官人的名聲都傳到隴州了。”護衛的騎士用贊嘆的語氣說道:“折家兒郎,竟也知道使君的官聲。”

  “他們是看在靈武郡王的面子上罷了。”黃滔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道。

  說完這話,他便鉆出了馬車,翻身騎上了一匹馬。車里太悶了,還是得出來走走。

  策馬到后邊,與妻兒攀談了一番后,黃滔又最后看了一眼關城。

  關城西邊,是他生活了數年的秦州山水。

  毫無疑問,這段經歷對他而言是彌足珍貴的,不但生活上過得非常愜意,同時也積累了很多為官一方的經驗。

  幕職與州縣官,當然不是一回事。

  “使君似有憂愁?”一騎從后馳來,騎士在馬上笑問道。

  “哪來的憂愁?不過是有些感慨罷了。”黃滔搖了搖頭,道:“此去陜州,山高路遠,一時間心有所感。”

  “可有佳句?”“七郎”眼睛一亮,問道。

  黃滔聞言大笑:“這些年耽于俗務,哪來吟詩作賦的工夫。”

  “七郎”遺憾地嘆了口氣。

  這卻是事實。崔昭緯還是狀元呢,但當了官后,一門心思鉆營,哪有工夫寫詩。反倒那些屢試不中的士子,詩賦連篇,名傳四方。

  惜乎,詩壇失一健將!

  “七郎此去陜州,可要飛黃騰達了。”黃滔不無羨慕地說道。

  七郎名叫趙觀文,桂州人,頗有才華,乃黃滔昔年趕考時在長安的舊識。

  外放秦州刺史后,很多人跑去秦州依附黃滔,趙觀文就是其中之一。

  恰逢靈武郡王在為子女尋找教師,黃滔便推薦了趙觀文,說他有“狀元之才”,靈武郡王令其到陜州安邑縣“面試”。

  至于黃滔本人,則將出任保義軍節度副使兼虢州刺史。橫跨整個關中調職,其中之意味,黃滔這種聰明人又如何不知呢?

  其實他本以為自己會繼續留在隴右鎮的,因為邵樹德隱隱向他透露過這種意思。

  隴右節度使蕭遘自光啟三年(887)下半年出鎮后,至今已經接近六年了。本來過了今年,他就要前往同州,與任遇吉互調,出任渭北節度使。

  但蕭遘年老,可能也活不了兩年了,邵樹德體恤他,于是便按下了。

  秦州為隴右鎮第一大州,作為刺史的黃滔其實是很有希望在蕭遘卸任后接任節度使的。至于節度副使蕭蘧,別看他女兒在靈武郡王房中服侍,但作為蕭家人,他反而是最沒機會的。

  蕭遘當了七年宰相,蘭陵蕭氏又是大門閥。從光啟三年開始,不知道多少人前往河州投奔,再讓蕭蘧接任節度使,那隴右鎮豈不是要姓蕭?

  所以,蕭蘧的機會遠沒有黃滔大。

  可天下局勢變幻,讓人眼花繚亂。一不留神,靈武郡王就吞下了陜虢、河中,繼續保持著一年并一鎮的傳統——今年還在努力吞的河中鎮有些大,可能暫時還吞不下。

  陜虢、河中兩鎮七州之地,對靈武郡王大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關中的東部門戶,得之就有了更廣闊的后方。

  現在,大概是想好好進行整頓,于是黃滔接到了調令,出任保義軍節度副使兼虢州刺史。

  保義軍只轄陜、虢二州,陜州向來是節帥兼任刺史,今又將虢州單獨拿出來給黃滔,分李璠之勢的意圖非常明顯。

  但現在應該還不會動他的位置,因為時間太短了,面子上不好看,容易讓投效之人心寒。

  黃滔估摸著,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李璠多半就會移鎮了,屆時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出任保義軍節度使。眼下這個職務,就是一個跳板罷了——但也是關鍵的一步。

  “能得此良機,離不開使君舉薦之德。”趙觀文在馬上行了個禮,道:“日后但有差遣,絕不推辭。”

  黃滔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

  當了官后,再不復文人的灑脫。能下定決心,掛印而去的畢竟是少數。名利二字,世上又有幾人能看開呢?

  車隊一路東行,經隴州進入鳳翔府。

  翻越隴山之后,黃滔、趙觀文二人明顯感覺到了不一樣。

  折家終究是武夫,治理地方采取的是隨遇而安、無為而治的方式。說白了,就是放任自流。

  軍紀似乎也很一般,從百姓臉上的畏懼之色就能看得出來。

  不過鳳翔府當地百姓對新近上任的節帥折嗣倫評價不錯,認為比他爹強多了,至少懂民間疾苦,也不辭辛勞,經常巡視轄下州縣。只是時間尚短,尚未看出變化。

  在龍尾驛休息之時,黃滔前去憑吊了一下戰場。

  十余年前,尚讓領五萬大軍從長安出發,西征鳳翔。丟下朔方節度使不做,也要來勤王的唐弘夫于此大敗巢軍,斬首兩萬余級。

  這可能是巢入關中之后最關鍵的一戰。

  在很多人投降黃巢,接受偽職,天下諸鎮遲疑觀望的關鍵時刻,龍尾陂大捷橫空出世,讓人覺得唐室氣數未盡,尤有可為。至此,諸鎮援軍開始向關中進發,甚至就連遙遠的荊南鎮都派了五千兵。

  藩鎮精兵云集關中,很快便把十五萬巢軍給打得落花流水,亡命奔逃。

  但如今看來,巢亂終究只是個開始,朝廷氣數依舊在不可抑制地消散。

  心向朝廷的人,怕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吧?黃滔看了看跟他一同前來的秦州學子,他們怕是一點對朝廷的歸屬感都沒有。

  能到州縣經學讀書,似乎仰賴靈武郡王,能出仕做官,還是靠靈武郡王,那么憑什么還心向朝廷?

  來自秦州州學的五名學生,以及來自上邽、伏羌、隴城、清水、成紀五縣的十名學生,此番將分到虢、晉、絳總計三州二十三縣(缺盧氏縣)中出任各級官員。

  總計一百多個有品級的職位,外加數量更多的諸如典獄、問事、白直、倉督、市令之類的雜任(吏職),相當部分會落到經學學生的頭上,他們能不感恩戴德?

  州縣經學學生,就出身而言都不怎么高。高門大族一般都有自己的私學,甚少有到官學里讀書的,即便愿意來,一般也不挑他們,而是把機會留給更多的小門小戶的學子。

  誰說讀書無用?如今機會不就來了么?

  可別小看像縣司戶、司法、錄事之類的雜任職位,多少人還求不來呢。上任之后,即便是下縣,月俸也有兩三千錢,再加上其他不可言說的收入,養活一大家子綽綽有余,甚至還能供養子孫讀書或習武,這就奠定了一個小家族的根基。

  而這些小家族,只會對靈武郡王感恩戴德,是他最堅實的支持者。

  朝廷?朝廷給過我什么好處?隴右、河西還是靈武郡王派兵收復的,經學也是他花了多年時間興辦起來的,州經學學生一月二百錢的補助,也是靈武郡王出的,朝廷出過什么力?

  “民”心,就是這么來的。

  這需要你耐得住寂寞,長期投入大量資源,不指望幾年內就立竿見影出效果,最后收獲甘美的果實。

  靈武郡王辦的每一件大事,如武學、經學、馬政之類,都非常有耐心,如今陸陸續續開始收獲。

  再過個六七年,農學、工學學生也將陸陸續續出現,他們同樣可以任官,屆時靈武郡王統治區的根基將會更加牢靠。

  興辦教育,投入固然大,但收獲同樣很大。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回報周期有些長,一般人沒這個耐心。

  六月底,一行人抵達了長安,宿于進奏院在萬年縣購置的一處農莊內。

  進奏官趙光親自前來拜會黃滔。

  他今年考取了進士,未來說不定會出任地方官員,再加上兩位兄長的地位,黃滔對他也不敢輕視,客客氣氣的。

  “一別長安經年,怪想念的。趙邸官終日住在這個煙花之地,可比我等自在多了。”黃滔笑著說道。

  “哪有那么好!”誰知趙光卻嘆了口氣,訴苦道:“長安局勢不靖,暗流涌動,我都想跳出這個火坑。”

  “哦?”黃滔奇了,問道:“長安太平無事,怎么就是火坑了?”

  “神策軍捧日都都頭西門昭跋扈無比,目中無人。玉山都都頭時瓚也不是什么好人,徐鎮將校子弟個個不是省油的燈,鬧得京城烏煙瘴氣。聽聞李匡威即將入朝,已至陜州,這人是好相與的?京中百姓,對幽州兵可沒什么好觀感。”趙光說道。

  西門昭,原名符道昭,西門重遂假子,秦宗權舊部,素有勇武之名。

  時瓚不用多說,年少習武,上過多次戰場,與朱全忠的大將朱珍、霍存等人正面拼殺過。

  馬上還要來個李匡威,還有跟著他過來討生活的親兵、黨羽數千人,是甘于人下之輩?

  這長安,可有的熱鬧呢。

  “還不如跟著黃使君去虢州,便是當個參軍事也好。”趙光嘆道:“那里才有機會。”

  黃滔笑著開解:“趙郎君何急耶?進奏官何等關鍵,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幫大帥打探朝廷消息,公文往來,這可是要害位置。朝堂諸公有個風吹草動,你傳過去一次,大帥就會想起你一次,唉,你啊!”

  “我只想做點實事。讀了那么多年書,總有些抱負。進奏院這地方,無法施展。”

  “這…”黃滔倒有些理解他了。

  讀書人嘛,總有點志向的。治軍理民,造福一方,確實更能體現一個人的價值。

  “慢慢來,不要急。”黃滔只能這么勸了:“最近長安可有什么消息?”

  “最大的消息,莫過于李匡威入朝。還有傳聞,護國軍節度使王珂要入朝了,但朝廷還未正式除官。”趙光說道。

  王珂入朝?這倒是值得玩味。黃滔暗暗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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