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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整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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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校場之上,軍士們毫不知情,一個個歡天喜地地領完賞賜,謝過糧料使王延,然后列隊回營。

  王延很認真地做著發賞的工作,不停指揮小使們仔細點,聲音都有些嘶啞了,而此時,他的心中只有——感恩。

  在都虞候司被亂兵揪住的那一刻,他是真的萬念俱灰,以為自己要死于非命。他還有老父母要養,還有嬌妻美眷要照顧,還有年幼的孩兒,怎么能死在此時此地呢?

  可沒想到,武夫們認為他發放軍糧、賞賜從未短少,人還不錯,便放過他了,只殺了他的隨從。

  陶建釗等人都死了,整個都虞候司活下來的將領中,就數他王延級別最高。

  這不感恩,什么時候感恩?

  “河中的天,要變了。”王延只用他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王瑤這人,還不如王珙,居然也敢引狼入室。邵樹德此人,是那么好相與的?罷了,都是他們王家子孫自己造的孽。”

  收拾東西回城后,王延去節度使衙復命。

  “大帥?”王瑤的臉色有些差,這讓王延有些奇怪。

  他出身龍門王氏,嚴格來說,與祁縣王氏并不是同一支,他們屬于太原王氏。

  祁縣王氏的開基人是后漢名臣王允,太原王氏的開基人是后漢將軍王柔、王澤兄弟。

  兩脈之間是否有血緣關系,眾說紛紜,但實際上已經是兩路人,而且幾百年來還爭斗得挺厲害。

  河東還有幾個大家族,如聞喜裴氏,歷代以來,出過59位宰相、14位中書侍郎、59位大將軍、55位尚書、刺史、太守以百數計。

  另外,汾陰薛氏、解縣柳氏、夏縣司馬氏、安邑封氏等也算大家族,但這會其實都不如祁縣王氏,因為王縱、王重榮、王重盈、王珂、王瑤這三代武夫,掌握著河中軍權,這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看來,祁縣王氏有勢衰的苗頭了,便與汾陰柳氏、夏縣司馬氏一樣。相反,安邑封氏開始迅速崛起,聞喜裴氏繼續如日中天,河中一府四州的世家格局,變了!

  “哦,王使君啊,賞賜都發下去了嗎?”王瑤的聲音有些嘶啞,不停地在對身邊幾位軍校說著什么,只抽空回了他一句。

  “回大帥,都發下去了。計發放錢——”

  王瑤擺了擺手,道:“我已知曉。還得勞煩一下王使君,調錢四萬緡、絹八萬匹至都虞候司。朔方軍遠道而來,需要犒賞。”

  “遵命。”雖然府庫空虛,但這點錢帛還是拿得出來的,夏軍也是武夫,如果沒有拿到賞賜,天知道他們會干出什么事,王延對此十分理解。

  “既已知曉,便從速辦理吧。”王瑤揮了揮手,又繼續與屬下交談。

  王延行禮后出了帥府,然后——他不知道該去哪了。

  都虞候司好像被夏軍占著,他回去嗎?況且同僚也沒幾個了,軍府一時間竟然癱瘓了。

  罷了,回去看看,然后再去供軍使衙門。

  都虞候司門前多了許多如狼似虎的軍士,正一具具往外搬尸體。

  王延看了心一顫,仔細瞄了一眼,更是冷到了心底。

  十將張游仙,臨晉縣人,他認識!

  又出來一具尸體,解縣人孫承,幕府虞候。

  王延已經麻木了。

  這些人職位不高,副將、十將、押衙這個級別,在一個藩鎮中只能算中層,但也是中堅!

  這些人都被邵樹德殺了?

  王延不敢往下想了,在夏軍士卒的危險目光下,他硬著頭皮進了都虞候司。

  “再說鹽利。喪亂以前,國朝對鹽利并不上心。制與前隋一樣,官與民共之。”耳邊傳來了交談聲,王延低著頭不敢看,順著墻根往自己的衙署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占了。

  只是——鹽利?為什么在談鹽利?

  王延當然知道,在安史之亂以前,朝廷確實沒想過在鹽上面賺百姓的錢。那會的河中鹽池,“官與民共之”,誰都可以用,隨便采。畢竟朝廷開支也不大,除了戰爭之外,就是官員俸祿了。

  但官俸這一項,著實不多,蓋因國朝的官員、雜任(胥吏)數量,就歷朝歷代來說,真的算是少的,開支不大。戰爭么,主要發生在南詔、突厥、契丹、吐蕃、西域這些地方,舉國最多時也就58萬軍隊,還有部分軍屯補貼,所以財政方面能應付——官僚機構堪稱精簡,兵也少,外加精打細算。

  安史之亂后,武夫數量突破百萬大關,加上戶口減少、戰亂頻發,所以才需要在鹽上面做文章了。

  這兩人為什么拿鹽說事?莫非要動河中府的這個財源?

  “蒲州鹽利,本有七十萬緡,這些年被大帥的關北鹽所擾,已降至不足六十萬,然仍不失為一大財源。朔方鹽利,如果老夫所料不差,應在三十萬上下吧?”

  “差不多。”

  “河中鹽利,若全數拿來養軍,可養兩萬衙軍。大帥自然是不缺鹽的。在豐州之時,老夫看到鹽池大量征發役丁。宥州、鹽州、靈州、豐州,鹽池眾多,甚至可用大河運輸,鹽質還好,自然看不上河中鹽。然河中地方好啊,河東、河南、山南皆仰賴之。甚至部分河北州縣,亦用河中鹽,而不食義昌軍之海鹽。此一項厚利,不可全讓于蒲州。”

  “鹽利我有大用。遷移靈州軍士家人,需要很多錢。”

  “其實蒲州百姓的負擔真的很輕。有晉絳之糧,有解縣鹽池,養五萬軍負擔很大嗎?非也。大帥只需抓住錢、糧兩項,蒲州便只能養兩萬軍,最多三萬。另,河西縣稅關、蒲津關三城、風陵渡稅關再握于手中,王瑤便會很難受,或許三萬人都養不了。強行養了,軍士不滿,三天兩頭鬧餉作亂,純屬自尋煩惱。養得少了,便不足為慮。”

  這老貨是誰啊?王延心中奇怪,出的都是釜底抽薪之計!

  公然議論新帥王瑤,一點沒放在眼里,是朔方軍的人無疑了。但聽他口音,似是河中府的,唉,這就有人投過去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心下恍然,原來是封彥卿,他在河中府、陜州一帶也是名人了,經常出席各種集會,很多人都認識。

  有這種地頭蛇投過去,呵呵,難怪邵樹德在打鹽池的主意。

  封氏投過去了,裴氏還會遠嗎?

  已有衰落之勢的司馬氏、柳氏、薛氏是不是也要上趕著投靠?

  呃——龍門王氏,這…

  王延溜到了自己的衙署內,令人意外的是,居然看到了同僚、出身柳氏的柳彌。

  “柳巡官你還活著?”王延有些驚喜。

  “在茅廁里躲了兩天,水米未進。”柳彌一臉心有余悸的模樣,道:“朔方軍今日便離開都虞候司。”

  “那他們去哪?”王延奇道。

  “靈武郡王暫住陶建釗家中,。”柳彌說道。

  陶建釗全家都被亂兵殺了,已是空無一人,確實很合適。

  “陶氏算是倒了血霉了。”柳彌神神秘秘地說道:“今日聽朔方軍士說,陶氏的府邸、田地都要發賣,所得財貨供流人路途膳食、醫藥所需。”

  “流人?哪來的流人?”

  “五千戶亂兵,盡皆發配河西。”柳彌只說了一句,便不再言語。

  王延倒吸一口涼氣,這可真是暴政了。不過剛剛過去的兵亂,鐵林軍據說殺了兩千人,絳州軍入城時也殺了千人,這五千戶人家大部分失了主心骨,不然絕對要鬧起來的,半途作亂是必然之事。

  這邊廂兩人在聊,那邊邵樹德與封彥卿二人則已經談得差不多了。

  河中鹽利,一年六十萬緡,邵樹德打算拿來做一件事,那就是人口大遷徙。

  五千戶亂兵家人,全部發往河西鎮,這或許也是短期內最后一次往河西移民了。

  之前王卞在華州干得很出色,流放高門豪族萬余人去涼州,今年這廝又殺數百人,流放河西萬人,以至于邵樹德不得不給他下令悠著點。

  河西鎮接收的中原移民,還有五千汴軍俘虜。如果再算上即將流放過去的五千戶河中亂兵家屬(假設到達六成),河西鎮的編戶人口將達到25萬余人,其中涼州約39000余戶、15萬余口,甘州29000余戶、10萬7000余口。

  涼州的戶口,已經略微超過國朝盛時,可見移民及蠶食胡人丁口的力度之大。

  甘州戶口,更是遠超國朝盛時。彼時不過二萬多人,現在十萬,已經十分夸張了。雖說甘州回鶻時代,甘州號稱住了三十萬人,但這是作為“國都”才有的人口數量,如果以普通州郡而言,十萬出頭差不多就接近極限了。

  河西鎮,不宜再接收移民,剩下的就靠自然繁衍兼且化胡為夏。再胡亂塞移民過去,或許也能生活,但對環境造成的破壞一定相當大,邵樹德不想這么做。

  而有人往西去,還有人往東來,這事還非常棘手。

  東出攻河洛兩年,邵樹德發現了一個致命的問題,那就是洛陽離靈州太遠了。

  軍士走過來要兩個多月,回去又要同樣的時間,實在不堪其擾。

  而你也不能一直把軍士留在中原,那樣他們長期見不到家人,會不滿,會憤怒。

  邵樹德不想測試自己軍隊的底線在哪里,不想看他的兒郎們會忍到什么程度才鼓噪乃至作亂,沒必要,這消耗的是自己的威望。

  而既然在中原待的時間不長,那攻擊的持續性就會產生問題,也無法同時調用太多的兵力,這個問題必須得到解決。

  他決定分批將軍士家屬遷出靈州,搬到晉、絳二州。但這事很敏感,一不留神就會產生動亂,于是他決定從簡單的做起。

  赤水軍已經完成在刪丹的兩年戍期,他們組建的時間短,成家立業的沒那么多,與靈州的羈絆也沒那么強,正好調來絳州安家。

  接替防務的則是振武軍,正好護送五千戶河中流人前往涼州,然后開往刪丹戍守。

  固鎮、武興二軍剛剛結束在興鳳梁的兩年戍期,邵樹德已令他們開往河中。

  接替防務的是河源軍李仁軍部、積石軍李一仙部,前者戍守興元府百牢關,后者戍守興州固鎮。

  離開之前,這兩支軍隊將開往河中接受整編,即以鐵林、振武二軍為基干,完成對河源、積石這兩支舊軍的重組。

  今年,注定是整頓年。

  軍隊、戶口、財政、體制,大整頓,同時抓緊時間消化河中府。

  “大帥,河東傳來消息,李克用于媯州大破燕、胡之兵后,趁勢入居庸關,于昌平再勝,俘斬萬余,目前應已進抵幽州城下。傳聞李匡籌敗退回幽州后,軍亂被殺,軍中推高思繼為主,投降李克用。”剛剛遣人將封彥卿送往驛館,邵樹德便收到了軍報,還是陳誠、趙光逢二人一起送來的。

  “哦?義兄這運氣,簡直和我一樣好嘛。”邵樹德哈哈一笑,接過軍報仔細閱覽。

  李匡威玩了弟媳,幽州上演“兄友弟恭”,城頭變幻大王旗,但軍中士氣也被搞沒了,人心混亂。義兄趁著這個時候打過去,這運氣確實不錯。

  義弟邵樹德這里的劇本是“引狼入室”。

  王珂、王瑤兄弟把面善心黑的邵叔叔引了過來,河中多半要離王家遠去了。

  但還有第三個劇本:兄弟鬩墻。

  霍邑正在進行無聊的攻防戰,李克用、邵樹德二人的關系,似乎也不太和睦。

  我大唐,兄弟們之間實在太亂了!

  “幽州降順,必是有條件的。”邵樹德看完后說道:“燕兵善戰,錢糧充足,李克用有什么實力吃下幽州?”

  歷史上李克用攻幽州,先在新州城外野戰擊敗李匡籌,斬首一萬余級,生俘將校三百余人。然后將這三百人綁起來,在新州城外示眾,新州兵少,開城請降。

  當月又攻媯州,李匡籌搜刮大軍,再度前來,又敗。

  這兩場野戰,把燕軍主力折騰得元氣大傷,幽州城內無兵,遂降。

  但就整個幽州鎮來說,外鎮軍、駐外衙軍、州兵的數量還極為龐大,山后還有附庸部落,李克用任劉仁恭為節度使,固然有老派軍閥思維作怪,但也有實力不足的因素。

  你人口沒人家多,軍隊沒人家多,錢糧沒人家多,一口吞下幽州鎮,確實也有點夸張。幽州那些大頭兵,你又不能全殺了,他們是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驁存在,不如扶持個代理人,搜刮錢糧算了。

  這一次,李克用依然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有沒有勇氣一口吞下幽州?還是與幽州本地軍頭妥協,收個附庸便算了?

  義兄弟二人,現在面臨著同樣的情況。

  邵樹德已經走出了第一步,狠狠坑了一把王瑤,還打算流放五千戶亂兵家人去河西,決心十分堅定。

  他想看看李克用如何選擇,敢一口吞下嗎?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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