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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鹵簿,令公法駕,飾柩玉關,魂歸上國…”
“素幔朱門,銘旌巷中,恩隆詔葬,禮備飾終…”
“州使護喪,史官頌石,車徒成列,威儀浩蕩…”
“鉦車介士,前后鼓吹,觀者稱榮,懦夫增氣…”
清晨,千余騎兵護送著柩車離開王府,出城后蜿蜒走向西南。
車輿、鹵簿、鼓吹,綿延十余里,幡數百面,車千乘,哀榮已極。
河中鎮大小官員、世家耆老、軍中將校各自帶著羽儀、導從、器服跟隨送葬隊伍,更有那數不清的百姓圍觀這個難得一見的浩大喪儀,幾乎萬人空巷。
而在河中城的另外一邊,還有許多人在默默注視著這場葬禮。
“城里有兩千晉兵吧?”做行商打扮的契苾璋看著巍峨聳立的河中城,仿佛目光能夠穿透城墻,看到躲藏在其間,暗暗秣馬厲兵的河東軍士。
“有的。當初王珂至太原迎親時帶回來的。”高仁厚一副富家翁的打扮,看了讓人忍俊不禁,因為風格太不搭了。
“李克用對這個女婿倒是不錯。”契苾璋笑道。
“不錯個屁!不過是盯著河中這塊肥肉罷了,就像咱們大帥一樣。”高仁厚不屑地說道。
“呃…”契苾璋看了高仁厚一眼,高老頭仍在仔細觀察著送葬隊伍,同時對附近的山川地理暗暗留意,不知道有沒有意識到他在“詆毀”大帥。
“王瑤下定決心了沒有?”契苾璋不想再和高仁厚這個傻老頭聊危險的話題,媽的,中原人,還沒我們草原人懂事。
“應是下定決心了。他老父死后,不在家哀哀痛哭,反倒遣人四處拜訪,讓人輕視。”高仁厚說道:“當然,便是樣子做足了,那些河中衙將也不會聽他的。王重盈死之前肯定都安排好了,王瑤能給的,王珂也能給,甚至更多。王瑤憑什么讓他們背叛?說不得,最后還是得打一場,鐵林軍、經略軍、振武軍應該都準備停當了,這次便干他一票!”
不意這老頭如此膽大好戰,契苾璋又多看了他兩眼。
聽聞高仁厚在蜀中,招撫叛賊時,為取信他們,曾經孤身走入賊軍之中,好言安撫。行軍打仗喜主動進攻,喜設伏,這就是一個純粹喜歡打仗的老頭。
朔方軍還有一個老頭,那就是駐守朔州的新泉軍使楊悅。本質上他與高仁厚是一類人,比較純粹,不是個好軍頭、好節度使,但卻是個好武夫,投到大帥帳下,算是他們祖墳冒青煙了,不然四處碰壁,早晚埋沒于荒草叢中。
“走吧,別看了,回去準備。”高仁厚將嘴里的草莖吐掉,拍拍手準備上馬。
“怎么準備?”契苾璋問道。
“進兵,到晉州。王瑤剛剛認大帥為叔父,咱們就去吃王瑤家的,順便催促他趕緊動手。”高仁厚理所當然地說道:“痛痛快快打一場,哪那么多事!”
“一定能打贏?”
“打不贏再說!”高仁厚滿不在乎地說道:“反正先打,磨磨唧唧做甚,像個婦人一樣。”
契苾璋被他這么一說,好戰的因子也被激活,道:“你是接應使,你說了算。”
一行人很快退走,數日內便返回了虞城,各自準備不提。
汴州城內,朱全忠一直在關注著徐州戰事。
長子友裕率軍五萬,丁會有兵兩萬,合計七萬大軍。此外,還有宿、濠、壽降兵萬余人,將徐州圍得水泄不通。
接下來又是經典的圍城打援,兗州朱瑾率軍兩萬南下救援時溥,被朱友裕擊敗,狼狽逃走。
擊敗早就不成氣候的朱瑾,朱全忠并不感到意外。汴宋精兵,橫行中原,罕逢敵手,正面野戰大破朱瑾值得高興嗎?一般般。
朱友恭又告了友裕一狀。上次濟水敗朱瑾,他就沒追擊,這次又打贏了,還是沒追擊,繼續圍攻徐州。朱友恭陰告其有異志,全忠雖不信,但心里還是很不痛快。
多疑之人的煩惱!
朱全忠坐臥不定,一想到與長子之間無甚感情,更是擔心他與丁會勾結起來,打下徐州后自立,正待喊來幕僚傳令,親兵突送來一封信。
朱全忠快速看完,重重地將其拍在案上,驚得仆役紛紛低頭。
“將敬司馬、李副使請來。”朱全忠坐回了胡床,默默盤算。
目前宣武軍的形勢還是非常好的,但兵力稍稍有些緊繃。
新安胡真,拼命加固城防,嚴防死守,耗去了三萬兵馬,其中兩萬人是主力衙軍。
汝州葛從周,手頭有兵兩萬余,一半為忠武衙軍,余為汝、蔡雜兵,最近不斷上表,言有莎柵谷、回溪坂兩城需留兵戍守,南下攻唐鄧兵力不足,請求益兵。
朱全忠也知道,僅帶萬余兵南下有些為難人了,即便加上蔡州衙軍、忠武州縣兵、土團兵,仍然是守御有余,進取不足。
但我委你方面之職,就是讓你化不可能為可能,老是請求增兵算什么事?
徐、宿一帶,此時集結著汴州七萬衙軍,可謂精銳主力。朱瑾被擊敗,時溥外無援軍,士氣更加低落,這七萬人絕不能撤,一定要趁熱打鐵,爭取一鼓作氣拿下徐州。
再去掉防備二朱、李克用的人馬,以及必要的留守部隊,朱全忠發現自己一時能調用的主力也就三萬余人。
三萬多衙軍,可以干涉河中戰事嗎?搗搗亂或許可以,但要吞下河中,難矣!
朱全忠當年以母親姓王為由,認王重榮為舅,之所以這么干脆,不就是因為老是被王重榮打敗,實在干不過蒲軍嗎?后來與黃巢決戰,河中大軍奮勇血戰的場景更是深深震撼了他,至今仍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才過去十年,河中兵馬難道就墮落不堪戰了嗎?朱全忠不相信。
“大帥!”敬翔、李振二人匆匆離了衙署,前來拜見。
“蒲州有報,王重盈薨了,軍中欲推王珂為主,然局勢微妙,恐有變故。”朱全忠說道:“昔年吾與故瑯琊郡王有甥舅之誼,若插手其間,二位覺得如何?”
敬翔慢慢思索,并未立刻答話。
“大帥欲支持何人?”李振搶先問道。
“王珂乃我——表弟…”朱全忠頓了一下,隨即面不改色,道:“然克用以女妻之,或無法拉攏,不如支持王瑤?抑或王殷?”
“大帥!”敬翔抬起頭,看著朱全忠,道:“大帥支持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中一府四州落于誰手。靈州邵樹德,焉能不插手此事?若河中為其所得,百萬生民為其所用,轉運財貨、糧草、器械,則我洛陽、孟州一線壓力大增,十分被動。大帥,恕我直言,河中落入克用之手,都比落入樹德之手要好。”
“可否落入我手?”朱全忠笑了笑,狀似貪心地問道。
“非得盡起大軍不可!”敬翔說道:“河中富庶,軍士不下五萬,甲胄器械精良,習練戰陣久矣,未可輕圖。”
他的看法與朱全忠類似,蒲軍之前的戰績太耀眼了,王氏一門三節度可不是撿來的,而是實打實拼出來的。
河中軍能不能打,問問黃鄴,問問黃巢,問問——朱大帥本人。
“那便置之不理?我實不甘心。”朱全忠懊惱地說道:“吾舅過世之后,重盈接手,然身體抱恙,或沒多少精力管這幫武夫。又或者為了坐穩大位,縱容遷就軍府諸將。前些年李罕之攻晉、絳,王重盈不能遏止,或可覷其虛實。”
敬翔、李振二人沉默。這卻是實情,李罕之才多少兵,河中居然不能阻擋,莫不是已經不能戰了?大軍失主帥,為之奪氣,新帥不能服眾,只能大加收買,諸將愈發輕視,繼而散漫墮落,這在史上也不少見。
“吾意增兵孟州,有備無患。”朱全忠下定了決心,一言而決。
李克用進駐了毅州。
五萬河東兵馬,由云州東進,一路占領了大同軍棄守的清塞軍(今陽高南)、牛皮關(今大同牛皮嶺下)、天成軍(今天鎮),隨后攻克幽州鎮治下的新州懷安縣——本納降守捉城,僖宗朝置州、縣。
擔任先鋒的李存孝部攻至毅州城下,燕軍兵少,棄城而逃,遂不戰而下。
毅州只轄一縣,曰文德縣(今宣化)。本北魏之武州,文德年間先帝改為毅州。
李克用聞訊,親率數千騎兵趕來。從毅州往東六十里,便是新州理所永興縣(今涿鹿北)——新州轄永興、懷安二縣。
幽州軍主力已開至媯州城內外,依附幽州的奚人、室韋、契丹部落亦集結了兩三萬騎助戰——媯州轄一縣,即懷戎縣(今懷來)。
這一路是河東軍的主力,事關成敗。
肅宗至德年間,李泌建策,趁安史叛軍主力在中原,使建寧王率軍北出塞,“以取范陽,覆其巢穴。”未被采納。
肅宗上元中,詔郭子儀統諸軍出豐州高闕關,至陰山以北,然后東進,“收大同、橫野、清夷(媯州),便收范陽。”為魚朝恩所阻。
從朔方到幽州,距離其實真的很近,中間就隔了一個大同,甚至比到長安還要近。這兩次塞外出兵的建議若能成行,局勢或會真的不一樣。
李克用還有一路偏師:李存璋率步騎萬余,自蔚州橫野軍(今蔚縣)出發,走協陽關,至孔嶺關停駐,準備配合北路主力的作戰。
與幽州軍的大戰,不出意外的話會在媯州打響。
一旦取勝,大軍可揮師直入居庸關,迫近幽州。
李克用是個喜歡決戰的人。
他的好弟弟樹德打仗,喜歡帶很多兵,積蓄很多錢糧物資,還一定要把敵人士氣削弱到極致后,再找機會決戰。
義兄打仗就豪邁多了,上來就猛攻。帳下也是一堆猛將,經常“豬突”敵軍,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很干脆——敗了他還有祖傳的敵前撤退絕技,讓人嘆為觀止。
李克用決定在媯州草原之上,送李匡籌和他的草原朋友們上西天,但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大帥,王重盈薨了。”蓋寓匆匆進了文德縣衙,對李克用以及他身后的劉氏匯報。
嗯,樹德的嫂嫂劉氏是李克用的另一個軍師,說話可能比蓋寓還管用,因為她白天可以建言,晚上也可以獻策,竟是全天候,蓋寓所不及也。
李克用緩緩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
這事對他來說,既是情理之中,也出乎意料之外。
“劉訓可有消息傳回?”
“回大帥,劉將軍認為河中暗流涌動,王家子孫多不服氣王珂,或有大變。”蓋寓答道:“絳州刺史王瑤,公然宣稱‘(王)珂本吾家蒼頭,小字蟲兒,不應為嗣’,或要起兵攻之。”
“嘭!”李克用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幾,怒氣勃發。
王瑤這廝!也不看看王珂是誰的女婿,這么揭人老底,不把我放在眼里?
蓋寓對這人也很是無語。
王瑤這話,有點袁術罵袁紹的意味了。
“蒼頭”,就是仆役的代稱。王珂是王重簡的庶子,過繼給王重榮,因為重榮無子,一下子成了嫡子繼承人,受到堂兄弟們的嫉妒,其實也很正常。
但你公然這么罵,就有點過分了。兩不相幫的路人看在眼里,多半對王瑤的印象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夫君!”劉氏挽住了李克用的胳膊。
李克用收斂了怒氣,想了一想,道:“令康君立尋機退兵,班師回晉陽。一有不對,即配合劉訓,斬殺王瑤。不,讓劉訓注意王瑤,一有不對,先行動手。康君立統大軍繼之,震懾有異心之輩。待我平完幽州,再做計較。”
“大帥,拓跋仁福乃樹德所遣…”蓋寓提醒道。
“康君立知道該怎么辦!讓那拓跋仁福斷后就是了。”李克用不耐煩地說道:“幽州剛經變亂,士氣大跌,此時不攻,日后再打,可就難了。此為大事,勿要擾我。”
“末將這就去傳令。”蓋寓應道。
“慢著。”劉氏喊住了蓋寓,轉而對李克用道:“夫君。河中至關緊要,康將軍兵馬不足三萬,若小叔插手,可有勝算?”
李克用的臉色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