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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剛才還晴空萬里呢,突然間就陰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雨水填滿了溝渠,充塞了原野。
農人紛紛沖進田間,扒開田埂,將淤積在田里的水排掉。
漢水水面緩慢上漲,碼頭邊一片忙碌。
云集于此的商賈憂心忡忡,擔心發往襄陽的貨物會受到影響。在這個天氣行船,是需要一定勇氣的。
金州盛產藥材、椒、茶、漆、膠,商品主要運往下游的襄陽。
未必是襄陽人用了,更大可能是轉賣到他處。
襄州,位置太好了,不但是軍事重地,從做買賣的角度來看,亦可四面出擊,很容易就成了商品集散地。
上游駛來了二十余艘船。
船工嫻熟地操縱著船只,將其靠在碼頭上。
“快,快卸貨!”軍校崔瞻大步跨上碼頭,踩得木板吱嘎做響。
船只已被粗麻繩牢牢綁在木樁上,船工三三兩兩地下了船,冒著傾盆大雨,將覆蓋著油布的木箱一一抬上岸。
倉督李允似是早就知道有這么一批貨物要過來,當下不顧大雨,令人打開倉庫大門,將其堆到了幾個空置的庫房內。
甚至因為貨物太多了,他還找來了金州坊市的市令,借用了他們的倉庫,堆放各類物資。
坊市如臨大敵,市帥親自出馬,帶著數十小使、役徒,緊握刀槍,不讓任何人靠近。
“七郎,可是要打仗了?”李允將崔瞻請到了一處亭內坐下,小聲問道。
“定是要打了。”崔瞻從腰間抽出水囊,狠狠灌了一口,道:“你可知這批貨物哪來的?”
“難道不是漢陰?”
“一部分是,另外一部分是從洋州運來的甲仗。”
李允有些驚訝,道:“不要命了?”
東南物資經漢水轉運至關中,一般而言也就水運至均州鄖鄉,在鄖鄉轉運院集中,隨后走陸路至商州上津。
從這里開始,北上長安的,毫無疑問,只能走陸路。往西經洋州、興元府運往京西北諸鎮的,同樣走陸路。
水路曾經有過兩次,一次安史之亂那會,給靈武即位的肅州輸送財貨;一次是建中之亂,德宗跑路興元府。
這兩次,朝廷下令東南租賦在當地換成輕便的高價值的財物,從上津一路水運至洋州興道縣。為此,還把洋州州治從西鄉縣移到了興道,以就近督促轉運物資。
但這兩個“非常時刻”之外,上津到興道這段漢水水道,至少就朝廷層面而言,是放棄水運的。因為水勢湍急,經常出事故,干脆走陸路山道好了。
民間商人有嘗試水運的,他們對成本非常敏感,均、商、金、洋這一條線,如果全程用水路運輸,那成本將會降低到一個令人驚訝的地步,利潤空間大大增加。
只不過,要做好船毀人亡的心理準備罷了。
“聽聞是洋州折使君親自下的令。”崔瞻是漢陰縣以西三十余里的方山關鎮軍軍校,此關北阻方山,南臨漢水,為東西驛道之沖要。若有上游下來的水運船只,一般也會在此關停留、集中。
“洋州貨運到方山關,再由咱們金州的船一路運下來。”說到這里,崔瞻也有些惱火。借口不熟悉下游水文,將漢陰到西城這段的運輸任務交給金州本地船只,風險由別人承擔。
李允暗想了下,興道、方山關、西城、上津,這四地設倉庫,應該是分段船運了,各自負責一部分。到上津后走陸路,運至均州鄖鄉,再走水路至襄陽。
“真是喪心病狂!多少船工要家破人亡啊!”李允也有些怒了,道:“折家人,為了打仗可真是什么都不顧了。”
“折家人在為誰打仗?”崔瞻冷笑了一聲。
李允聽后臉色一變,小聲道:“七郎慎言。這事你我私下里議議,罵兩聲便罷了,可不興到處亂說。前兩日,州中連斬十余軍校,動手的是定遠軍王遇,都是不肯出兵攻房州的。殺完人后,盡收其家財,用作軍中賞賜。其家人連同奴仆,總計上千口,一概配流河西甘、涼。”
崔瞻不認識王遇,他是金州本地人,不過聽聞夏軍如此辣手,一連斬了這么多金州軍校,他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道:“這么狠?那還不如跟他們拼了,大不了一死!”
“有何用?”李允嘆道:“衙將們都不敢動手,指望誰來拼?”
兩人一起嘆氣。早知如此,當初一起降了馮行襲好了,至少他是均州人,離得不遠,算半個自己人。
被外地人統治,就會有這個缺陷,不管本地人死活。
今后若有機會,還是得反他娘的,把巢賊、夏賊都趕走,不然別想有安生日子過。
金州城內,李柏面無表情,不過眼底還是帶著一絲藏得很深的憂懼。
數日前,大軍浩浩蕩蕩開到了金州,他帶人出城三里相迎。
李柏壓根就沒敢對諸將說要出兵攻房州的事情,怕這些人當場鼓噪鬧事。
別看他們在反對移鎮的事情上支持自己,但涉及到其他方面,李柏可沒把握還能得到眾人擁護。
老子是老子,兒子是兒子,兩回事。
能勉強說服他們同意開城,就已經不容易了,還是借了夏軍的威名。出兵攻房州?那得把軍中刺頭都殺干凈了才有可能,但李柏沒這本事。
“李將軍此次干脆果斷,富貴臨身,何憂愁耶?”李延齡放下手頭的公函,笑道:“獻金州數縣,靈武郡王會記得這份大功的。”
“分內之事罷了。”好幾天了,李柏還是無法將眼前這個身材肥碩、滿臉和氣的中年人,與殺人如麻的武夫聯系起來。最近幾日,此人與王遇狼狽為奸,已經連殺十余金州軍校了。
進城當日,李延齡非常和氣,拉著李柏的手,讓他一一介紹軍府將佐,并隨口夸贊了幾句,諸將稍安。
而他們在城門口寒暄,王遇則帶著定遠軍飛快入城,第一時間控制了各個要點。
尤其是軍營,數千軍士在營中,從那日開始,便切斷了他們與金州諸將之間的聯系。
二十三日,李延齡正式到軍府視事,同時下令整頓兵馬,揀選驍勇,東攻房州,城內一下子就炸鍋了。
當天晚上,城外草料場起火,火光熊熊。
多位金州將校連夜趕至軍府,請求發兵救火,李延齡不許。
二十四日白天,他下令將前一晚建議救火的軍校七人全部斬首,因為他事先就得人密報,這些軍校打算借救火之事集結兵馬,鼓噪作亂。
二十五日,有人約定以夜中打更聲為信號,一起發動,結果一整夜更夫都消失了,無人打更。
第二日,又有五名軍校被斬首。
一口氣斬了十二人,金州軍中為之戰栗。
李延齡趁機整頓部伍,任命申口鎮將元深為左廂兵馬使,尚未正式移鎮的李柏暫任右廂兵馬使,李延齡之子李進任衙內都知兵馬使,三人分統金州兵馬,開始做好進攻房州的準備。
元深,早早投靠,可得獎賞。
李柏,雖說在鎮內地位不是很穩固,但終究還是有幾個班底的,暫時還需要利用他一下。
李進掌控的是從邠寧帶來的五百兵,這是父子二人最可信任的核心武裝力量。
“李將軍有此認知,富貴定可得長久。”李延齡道:“放心。邠帥之委任狀已在朝中操辦,靈武郡王說話算話,少不了你的好處。”
李柏心中稍安,但他沒好意思問這個邠帥到底是怎樣的邠帥?是軍政一把抓呢,還是僅僅掌握政權。
“快六月底了,時間緊急啊。”李延齡突然感嘆了一句,道:“其實,攻房州的命令是折帥下的。靈武郡王有言,我管民,折帥管軍,今后軍中之事,自有折都指揮使全權負責。”
至于為何不調金州軍去小江口,說實話,折宗本看不上。
他寧愿用均州降兵,也不想要這些被養廢了的金商兵,靡費糧草,不堪大用!
折宗本在小江口囤積了足夠五千人消耗半年的糧草,經過冬春數月時間的操練,慢慢消化了兩千均州降兵,從四月份開始,便帶著僅能動用的三千兵馬,屢次出小江口,至鄰近襄州各縣劫掠。
襄陽方面曾集結大軍殺至,折宗本率部退回小江口。恰逢趙德諲去世,山南兵退走,折宗本又率軍殺出,搞得襄州諸縣人心惶惶。
現在他有個設想,即自己親率數千人馬在南線襲擾,作勢威脅襄陽,吸引山南東道大軍集結于此,王遇則領定遠軍從武關方向出擊,攻鄧州,看看有沒有機會將其吃下。
當然吃不下也沒關系,退回武關便是。
南線這邊,只要整合了金、均、房三州這二十余萬人口,未來養個一萬多步軍不成問題,屆時就可嘗試與山南軍正面決戰了。
兩路大軍,一出小江口,一出武關,互相配合,自身有山川險固之勢,一旦戰事不利,還可退回舔舐傷口,有戰略方面的主動權。
除非趙匡凝向朱全忠求援,不然早晚被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