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流域主干山脈,在河渭之南曰秦嶺、崤山,逾河而北曰中條、太行。
太行山脈西南自黃河北岸,向東北蜿蜒,東連燕山山脈,直達海濱。
太行山之中,有烏嶺道。西自晉、絳,東入澤、潞,而潞州亦有道路南下河陽。
此道名曰白陘,在白鹿山西,北起澤州陵川縣,南入懷州修武縣。
修武縣已為汴軍攻克。
十五日,朱珍令王重師率三千人為先鋒北上,張慎思自督萬人繼之,欲斷晉軍歸路。
王重師是潁州人,早年家里也有個幾百畝地,生活環境不錯,故打小練得騎術,擅使馬槊。但他的步戰劍術似乎比馬上功夫更了得,朱全忠將其募入軍中后,屢次提拔,固然有王重師本身能力的因素在內,但似乎也有對沖宣武、義成將門世家的想法。
王重師是長劍軍軍使,該軍員額三千人,分左右兩廂。
既有長劍之名,自然是擅使長柄重劍了,類似陌刀。人攜弩機一部,與長劍一樣,都是該部軍士的武器,臨陣發矢,繼而拼殺,屢立戰功。
王重師其實想回騎軍來著,但似乎有點難。
他不像楊彥洪、李思安、賀德倫那樣是科班騎將世家出身,父子相替,也沒有葛從周、霍存、謝彥章等人的騎射功夫,他們在巢軍中就是騎將。
宣武、義成、忠武、蔡州四鎮的老騎兵不可能交給他,龐師古組建的新騎兵也沒他的份,更何況那支騎兵已經并入右德勝軍了。
只能繼續揮舞長劍了!
大軍在曠野上迤邐前行。
隨軍還押運著一批物資,主要是糧食、藥材和箭矢。
因為夏軍輕騎曾經逼近鄭州一帶,大帥下令將水師全部抽調回來,轉運糧草。
反正晉軍已經轉入守勢,很難再往前推進了,靠水師捍御大河似已無任何必要,正好抓緊封凍前最后一段時間轉運糧草,囤積到前線。
賀德倫帶著右德勝軍趕了上來。
他今年剛滿三十二歲,眉清目秀,一點不像是出身河西部落的胡人。
左手緊握馬韁繩,右手提著一根馬鞭,顧盼自雄,瀟灑愜意。
王重師可能比賀德倫還要更小一些,但長得頗為老成,臉上已有不少皺紋,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殺豬屠狗之輩。
后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那是有信使遠道而來。
王重師嘴里嘟囔了幾句,很不耐煩。
別又有什么南轅北轍的命令傳來啊,老子正想北上斷沙陀子的歸路,為這場戰爭一舉奠定勝局。
賀德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右手無意識地擺弄著馬鞭,暗自沉思。
信使很快來到二人身旁。
“見過李書記。”王重師還愣在那里,詫異為何是李振親自而來,賀德倫已經搶先一步行禮了。
“賀將軍、王將軍。”李振亦對二人行禮。
騎了這么久的馬而來,李振的衣著依舊很整潔,精神頭也非常好。
“大帥有令,長劍軍、德勝右軍加快行軍速度,當白陘大道設寨,務必要趕到晉軍前面。”
“早該如此下令了。”王重師大笑道:“堵了白陘,斷掉晉賊歸路。若其來攻,長劍軍便讓他們知道厲害。”
賀德倫微微皺起了眉頭,但卻不敢很明顯地表露出來。
心思細膩的他明白,這場戰爭已經到了最后關頭,但歸師勿遏,這個軍事原則都不講了嗎?也就王重師還在那瞎起勁。
“為何如此急促?晉兵久戰疲憊,但我軍也好不到哪去。”他忍不住問道。
王重師也一愣,道:“是啊,晉賊似已調兵整備后路,據前兩日得到的消息,李存孝領精騎兩千親自回返了。這個人——不好打,有股子蠻勁。”
“還是先執行大帥的命令吧。”李振面無表情地強調了一遍。
王重師很不爽,但終究懾于大帥的威望,沒說什么,賀德倫則似笑非笑。
許是不想和武夫們將關系搞得太差,李振又多說了兩句:“根據陜虢傳來的消息,兩京大驛道之上,車馬長龍一眼望不到頭。夏賊的援軍正往這邊大舉開進。現在也弄清楚了,邵樹德身邊的兵應該很少,不然也不會一直擄掠人口,而不直插汴州了。”
“夏賊怎生如此猖狂?便讓我帶長劍軍去,殺他個人仰馬翻。”王重師一聽躍躍欲試,想著一戰盡破夏賊騎兵,讓天下為之側目。
賀德倫神情恬淡平和,右手的馬鞭轉得令人眼花繚亂。
“聽聞謝彥章在夏賊手底下吃了大虧。”他說道:“去年縱橫澤潞,突破李存孝圍追堵截的精騎可還在?”
語氣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啊。
李振看了他一眼,道:“謝都將之事,某也不太清楚。放心,東平郡王已安排糧草、大軍,往洛陽一線增援了。待擊破李克用,孟、懷、鄭、汝四路發兵,水師會將糧草、器械運到前方。”
“其實何需四路,兩路便夠了。”賀德倫臉上的表情非常讓人討厭,因為總帶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一路出洛陽,是為主力,一路由水師轉運,直插陜州,爭取把夏賊全留在河南府。”
李振聞言臉色有點黑,因為這是他提的建議。
不過賀德倫說的也有道理,這都十月了,再等下去,大河上凍,就要費一番手腳了。
“有把握守住陜州嗎?”他問道。
“沒把握。”賀德倫一聲輕笑,道:“或許長劍軍有把握。”
“只要各路配合好,我便是把左右長劍軍拼光又如何?”王重師很有信心地說道。
李振凝眉沉思。
李克用已經離開了懷州。
代北風聲急促,蔚州似要爆發大戰。
前線攻了這么久,就是沖不破汴軍的連營。
他已經看穿朱珍的把戲。
這個人打仗確實有一套,不愧為大將,但用兵風格比較“懦弱”,對每一處戰場都仔細推敲,一直在想如果贏不了會怎樣。
他的招數,就是耗盡晉軍的銳氣,然后再逐步反攻,一招連一招,發起排山倒海的進攻。
水平是有的,如果再給他配個風格銳意進取的副手,那這場戰爭就不會打成這個樣子了。
李克用不打算陪他玩了,反正這兩天心情好。
義弟遣人將馮霸的首級送了過來。
馮霸這廝,雖然不是三郎克恭之死的直接原因,但也脫不了干系。今得其首級,不亦快哉!
不過義弟也挺有本事的。
洛陽張全義是個不怎么能打的人,守城尚可,野戰多半要慘敗。但實際負責整個河南府戰場的葛從周卻不好對付。
去年澤潞大戰,葛從周率精騎千余繞壺關突入潞州,讓人神不知鬼不覺。隨后接管城防,面對河東大軍的圍困,毫無懼意,沉著應戰。
這人的風格,應該是勇猛精進、銳不可當的類型,擅長突襲,今早在這個縣,午時可能去了另一個縣了,幾位義子圍追堵截,都沒能留下葛從周和馮霸。
但居然被義弟死死限制在二崤山,都不敢主動出擊了,這可真是稀奇,不會憋出病來了吧?
“大帥。”蓋寓掀開帳簾,走了進來,道:“該著手安排撤退次序了。”
敵前撤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對李克用來說,似乎已是家常便飯。
原因是太莽了。
經常動不動殺到人家家門口去,然后又后院起火,或發生什么其他狗屁倒灶的事,然后再收攏大軍,火急火燎地班師。
經驗太豐富了。
“今得馮霸首級,若一走了之,恐令天下英雄恥笑我不仗義。”李克用只稍稍猶豫了一會,便道:“義弟手頭兵少,猶敢在河南府攻城略地…”
蓋寓:“…”
他攻城略地個鬼。步兵主力多半還沒趕到,如何攻城略地?靠騎兵攻城嗎?
“朱全忠在做什么?”李克用的心情非常糾結,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蓋寓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公,不就是在打你么?
“全忠坐鎮鄭州。其他方向,暫無動靜。”蓋寓答道。
“這場戰事結束后,全忠多半又要攻朱瑄、朱瑾、時溥了,可要從魏博借道,援應一下?”李克用問道:“朱瑄幫我斬了安知建,這個人情得還。”
朱瑄、朱瑾、時溥三個人,如今看來是被徹底打殘了,精兵盡失。
朱瑄最慘,不但衙軍損失殆盡,就連州兵、縣鎮兵都送了幾波,現在是死狗一只,還剛丟了曹州,只有鄆、濮二州了。
泰寧軍朱瑾倒還有些實力。此人騎將出身,勇冠三軍,尤擅領精騎沖陣,治下領有兗、密、海、沂四州,但現在看來也不成了。
今年帶了三萬步騎,結果被不足萬人的汴軍大破,朱瑾“單騎走免”。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吃這種慘敗了。在光啟三年的時候,劉橋之戰,天平、泰寧二鎮損兵數萬,朱瑄、朱瑾兄弟二人“僅以身免”。
這兩場慘敗,讓天平、泰寧二鎮老兵盡失,還被擒殺了總計一百二十余名將校。兩鎮還沒垮臺都算是民間尚武,有充足的后備人才了——兗、鄆二鎮,中唐以來以出精兵聞名,如今看來,似乎還不如汴兵精銳。
武寧時溥也很慘,宿州一丟,濠、泗二州搖擺不定,隨時可能投降朱全忠,那就只剩徐州一地了,早晚敗亡。
這四年的大戰,真的把這三家的精銳一掃而空。當年朱全忠攻朱家兄弟的理由是“招誘汴軍將士”,如今看來,汴軍確實勇猛無匹。四年來,在東線持續進攻,最少同時進攻兩家,有時與三鎮一起開戰,都能屢屢大勝。
對了,去年從澤潞退兵后,還順道去了趟魏博,五戰五勝,大掠而回。
這強橫的實力,還有這股睥睨諸鎮的豪情,讓李克用看了眼皮子直跳。
河北三鎮,安史叛軍的老底子,步兵能打,騎兵傳統也強,怎么被朱全忠欺負成這個樣子?蔡賊就這么能打?
“大帥,援應天平鎮的事情可以日后再說,而今卻是該預做退兵準備了。”蓋寓提醒道。
他怕自家主公再做好人,把寶貴的精兵送給朱瑄、朱瑾,幫助他們抵抗朱全忠。
“明日我親自督戰,對朱珍發起反攻。”沉思良久之后,李克用神情堅定了起來,說道。
蓋寓一喜。
撤退之前,本就應該以一波兇猛的攻勢打退貼得最緊的敵人,令其膽寒,然后才能徐徐后退。
“義弟尚在集兵,這仗或許還能打一打。朱瑄那邊,再派點兵過去,向魏博借道。”李克用說道。
蓋寓:“…”
該打成德了啊!
攻朱全忠,朔方虧本,河東虧本,朱全忠也虧本,三家一起虧,虧來虧去有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