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全部接手潼關,需要多少人手,這是邵樹德這兩天一直在考慮的問題。
潼關,并不僅僅就一座城池。
從位于黃河岸邊的主關城往南,在禁溝兩側,還有包括金陡關在內的十七座寨關,都是潼關防御體系的一部分。
這些寨關都位于絕澗旁,或擋著小路,或居高臨下,可以駐防較多兵力,但進攻方限于地形展不開,其實非常好守。
到了晚唐這會,大部分寨子地基還在,但本體荒廢,久不戍兵,成了走私商人的樂園。
或許,朝廷覺得“樹將軍”守路,可能比城堡更有效,能省錢就省錢吧。畢竟那些小路都太難走了,過不了大部隊,只能讓小股人馬偷越。
守衛潼關,至少需要三萬人,不需要多能打。土團鄉夫之類的當然不行,但州兵、縣鎮兵級別的職業武人即可。
“傳令,朔方十州,每州抽三百州兵;隴右十州,除鄯、廓、階三州外,每州抽兩百州兵;涇原、邠寧五州,每州抽兩百州兵;渭北五州,每州出三百州兵;河西三州,每周出三百州兵。”檢閱完華州兵后,邵樹德回到了潼關驛,直接發號施令。
節度掌書記盧嗣業飛快記下。
陳誠在心中默數,這已經是七千八百人了,是正兒八經的職業武夫。
可惜朔方軍沒有設縣鎮兵,關東諸侯每縣都有百余到千余不等的職業武夫,非地方鄉勇,而是常年訓練的脫產職業縣鎮兵,與州兵是一個等級的。
在有些武風濃烈的地方,非職業的土團鄉夫,職業的州縣二級鎮兵,與精銳的外鎮軍、衙軍這等幕府直屬部隊也相差無比。
朔方軍,從夏綏時代諸葛爽罷遣縣鎮兵起,縣一級就缺乏職業武夫戍守,完全靠各鄉土團鄉夫輪流負擔戍守義務。
大帥現在急著重整潼關防御體系,一下子需要變出三五萬大軍,不知道可曾后悔沒有大建州縣地方武力體系。
“隴右蕃部,出兩千丁;陰山蕃部,出兩千丁;平夏、橫山黨項,再出兩千丁;階、成、岷三州募兩千羌人;山南西道、鳳翔二鎮,各送一千兵。”
一萬七千人不到,還差一半…
“先這么多吧。”邵樹德說道:“待過陣子,再在華州募個一萬新兵。潼關這窟窿,沒那么好填。”
陳誠了然。
在華州招募新兵,這該是王卞的活。“過陣子”這三個字,聽得讓人浮想聯翩。
九月十六日,順義、義從二軍抵達潼關,折家軍此時已到鄭縣,侍衛親軍已抵坊州,鐵林三軍整體已入綏州無定河谷,武威軍則還未出延州。
邵樹德決定不等了。
九月十七日一大早,他親率鐵騎、飛熊、順義三軍二萬七千步騎,以及華州軍一萬步卒前出,前往陜虢。
小舅子沒藏結明領義從軍八千步卒守潼關,另一位舅子折嗣倫也接到了命令,過潼關后不要停留,直接東出。
大軍出潼關后,趟過十余里長的黃巷坂,直朝閿(wén)鄉縣而去。
大軍行經此處時,隊伍拉得很長,走得很慢。
隊形根本不好擺開,首尾不能呼應,若有人埋伏在原上,數萬人皆死無葬身之地矣。
這地形,本該是進攻方的噩夢,但總有“神人”將其變成防守方的死地,比如被逼出關,擁擠在狹窄的河灘上,被安史亂軍打了埋伏的哥舒翰。
玄宗就很離譜。明明可以埋伏安史亂軍的地利,結果出潼關被別人埋伏了,全軍盡沒,讓人匪夷所思。
邵樹德沒有坐馬車,而是騎在戰馬上。
一邊高山密林,一邊驚濤拍岸,前路狹窄,還時不時被流入大河的溝渠攔腰截斷,只能靠通行速度感人的橋梁過兵。
神奇的地形!
潼關背后的南原之上,南北走向的遠望溝、禁溝與原頂之上落差達數百米,如刀削斧鑿的深淵一般,將地形隔為數塊。
想從溝底過兵,走不了輜重,帶不了甲胄,人也不可能多,而且還有寨子攔路。如果這樣還能打贏潼關守軍,那關中真的該亡。
十九日傍晚,邵樹德的中軍抵達了虢州閿鄉縣。
畢竟不是自家地盤,全軍在野外宿營,邵樹德住進了閿鄉驛——這是一個可以與華州普德驛相提并論的超級驛站,規制雄壯。
陜虢二州的官將就像空氣一樣,完全消失了…
王重盈父子,直將中立屬性發揮到了極致。
邵樹德記得歷史上各路大軍圍攻李克用時,晉、絳二州州城都“借”給了韓建、拓跋思恭等人。
“不知王珙可愿將一些城池關隘暫借予我…”邵樹德看著地圖,說道。
被找來議事的諸將皆大笑,王卞則笑得有些尷尬。
“敢問大帥欲借何處?”陳誠湊趣問道。
“太多了。”邵樹德放下地圖,笑道:“肅宗朝將陜、虢、華并為一鎮,確有其道理。此三州扼守著兩京之間最脆弱的一段通道,若不能握在手里,便無法東出。”
“大帥,如此便要朝廷新設節鎮了。”
“鎮國軍或陜西鎮,此鎮節帥便由王使君領之,如何?”邵樹德將目光投向被擠到遠處角落里的王卞,說道。
王卞滿頭大汗,直接上前,不料被馬扎絆了一下,幸好楊弘望扶了他一把。
王卞戴正璞頭,不顧眾人嘲笑,躬身行禮道:“此鎮至關緊要,出了陜虢,方能稱得上坦途,方利于大帥騎軍之馳騁。萬望大帥三思,某才學不足,治術淺短,唯愿治理百姓,安享富貴。陜虢之地,日夜交兵,非擇重將鎮守不可。”
邵樹德親自起身,將王卞攙扶起來,溫言道:“君之才略,我已知之。收攬關東流民,清理溝渠,營建田園。三縣之地,戶口殷實,百姓安定,此大才也。且安坐,日后定少不了王使君的富貴。”
王卞心下稍安,侍立一旁。
折嗣裕、楊弘望、安休休等人看了他一眼,暗道這廝倒是機靈,一鎮節帥的位置應該是跑不了了。即便不是華州、陜虢,大帥定也會給他安排去處,雖無軍權,但富貴卻少不了的,也值了。
這年頭,能得善終的軍頭本就不多,得善終的同時還有富貴,更是少之又少。
“明日,飛熊軍前出,過湖城縣,走北道至靈寶縣。王使君便帶著步卒隨我一起進軍吧。”
“遵命。”楊弘望、王卞二人一同應道。
飛熊軍前出,鐵騎軍不走,是因為邵樹德身邊兵少,順義軍、華州軍他不敢完全相信,必須要鐵騎軍留下來壓陣。
另外,已經進入陜虢了,后勤出發基地則在華州,中間這一段路可不好走,必須時不時派騎兵巡視、照應。
大軍征戰,不是玩游戲,也不是寫小說,后勤至關緊要。
陜虢的夫子不能征發,目前動員的是渭北、華州兩鎮夫子,總人數已經超過十萬,但還遠遠不夠。
秦趙長平之戰,趙國動員了三十多萬夫子為前線幾萬兵馬提供保障。這年頭運輸技術有所發展,役畜數量也多,但保障六萬步騎(相當于關東諸侯十幾萬軍隊的糧草消耗)的征戰,還是非常吃力的。
隨著大軍越聚越多,渭北鎮還要進行更深一層的動員,再征發五萬以上的夫子,京兆府那邊,也不打算客氣了,征發十萬夫子,用二十五萬壯丁給前線提供保障。
或許還不太夠!最好再有十萬人的余量,這消耗可真不是一般地大。
葛從周帶著三千余騎沖進了洛陽城。
他現在的地位比較奇怪。
若說地位高吧,統軍征戰的主將從來沒他份,那一般是朱珍、丁會、龐師古的位置,從來輪不到他老葛。
論資排輩,嫡系外系,無話可說。
不過他也不急。
東平郡王還是很看重能力的,朱、龐、丁是老人,深受信任,暫時無法動搖他們的位置,但自己經過幾年的努力,已經展現出了自己的能力,上位是早晚的事情。
援救各個戰場,關鍵時刻以偏師立功,哪次沒有他?
此番河東大軍南下,不出意外,以朱珍為帥,率軍趕赴河陽,東平郡王自督大軍,坐鎮鄭州,隨時予以支援。
至于河南府,因為不太放心張全義,便只能派他葛從周過來了,并且揀選了三千精騎,特命全權統率河南府、汝州的全部兵馬,擋住朔方軍,護衛側翼安全。
張全義恭恭敬敬地將葛從周迎進了節度使府。
“張帥治河洛數年,某今日只問一句,糧草、器械可齊備?”葛從周連坐都沒坐,直接詢問。
張全義正打算整治酒席,安排舞姬樂人,與葛從周拉拉交情,不意人家根本沒這方面的意思,上來就直接詢問。
“自是齊備。東平郡王每次出師,吾都盡心竭力提供餉械。”張全義內心有些不安,這不是他適應的交往節奏。
“洛陽有多少騎卒?”
“千余人還是有的,在南邊還有數百…”
“夠了。”葛從周直接打斷了他的話,道:“即刻準備食水和休息的地方,讓吾麾下兒郎飽餐一頓,小憩片刻。酒席,破敵之后再吃也不遲。”
“可也。”張全義應道,隨即找來數人,讓他們盡快下去安排。
“步卒立刻集結起來,我要看看。都這時候了,還縮在洛陽,會打仗嗎?”葛從周又吩咐道。
張全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葛從周不過尚讓偏裨將校出身,地位甚至還不如朱崇節、朱友裕等人。當年隨黃王入關中之時,這等人,都不一定能擠到自己身前,讓自己記住他的名字。
唉,此一時彼一時,夫復何言。
“城內有衙軍六千余、州兵三千,可都要集結列陣?”張全義擺正了心態,問道。
既然沒信心對付朔方軍,那么把這擔子交給有信心的人也好。
“聽聞張帥練得許多屯田兵,十八屯將之名遠近皆知,洛陽有多少屯田兵?”
“萬余眾。”
“皆發下器械,拉出來讓我看看。”
“遵命。”貴為節度使的張全義,向身份不過一衙將的葛從周行禮道。
葛從周臉上沒有任何笑意,點了點頭后,便直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