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安門緩緩打開。
早就聚集在外頭的百姓紛紛起身,扛著包袱,挑著擔子,趕著驢車進城。
城內建筑略有些殘破,也有點臟,更有些空,但對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們來說,比起幾年前,已經好太多了。
“去年在澤州,李存孝親率五百騎挑戰,旁若無人,四處叫罵,鄧將軍不忿,亦選五百精騎迎戰,結果被李存孝當場生擒。河東這幫賊胚,打起仗來時真不要命。當是時也,可真是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胡二你說得頭頭是道,好像親眼見到了一樣。”
“胡二離得還沒我近。我離鄧將軍被擒的地方有五里地,胡二在十余里外‘見到’的。”
“胡二若是在旁邊,估計已經尿了。”
“哈哈…”
徽安門外,胡二被同袍們一陣嘲笑,頓時面紅耳赤,惱羞成怒道:“若我在,早就一箭射死李存孝了,哪有后面的事。”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
城內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正在嬉笑的眾人立刻站好,不再廢話。
稍頃,十余騎從城內馳出,很快消失在了天邊。
“張將軍又出巡了。”有人感嘆道。
“今年風調雨順,地里收成應不錯,張將軍急著出去看哪。”
“風調雨順好啊,這世道,能填飽肚子已是不易。”
眾人說這話時,神色間頗為恭敬。
張大帥初來洛陽時,此地剛被洗過好幾次,韓簡、秦宗權、孫儒等人,帶著一波又一波人馬在洛陽打仗,搞得民不聊生,百姓逃散一空。好好的東都成了一片斷壁殘垣,“城無居人”,“風吹草長”,“雞犬不聞”。
如今的洛陽人,都是張大帥入主后從外地陸陸續續遷回來的。此外還有大量軍士家人,有的住在城內,有的住在附郭的河南、洛陽兩縣。
生活安定,戶口孳養,皆賴張帥之德。
張全義騎著馬來到河南縣鄉間。
“張帥真能人也。”臨都驛外,一人下馬,拱手道。
“使君可真是大膽,這便來了,也不遮掩一下,某本以為會在深夜見到你。”張全義瞄了一眼四周,蟬噪不已,渺無人跡,這才放下心來,拱手回了一禮。
“張帥何故如此膽小!”來人笑了,道:“坐擁一府一州之地,官至佑國軍節度使,兵強馬壯,廩足糧豐,某要是有你這本錢,早干個大的了。”
“使君勿要戲我。”張全義嘆了口氣。
他的臉上全是風霜之色,這是早年干農活留下的痕跡。左手總是撫于刀柄之上,但他的個人武藝早就荒廢,也就求個心理安慰罷了。
真拔出刀來,打得過誰?
來人笑而不語,踱著步子在驛站前轉了一圈,道:“河洛畝收幾何?”
“一斛一二斗還是有的。”張全義有些不耐煩,問道:“使君親身而來,所圖必大,到底何事?”
“秦宗權、孫儒來來回回,把河南府禍害得夠嗆。張帥理政多年,十八屯將之故事傳唱左近,百姓恨不得給你立生祠,如此應有五萬戶了吧?汝州多半亦有萬戶。嘖嘖,果是能人。哦,對了,差點忘了李罕之,他也個禍害。”
張全義聽到“李罕之”三字時嘴角抽了抽,這是他刻臂為盟、相約互保的兄弟啊!
“種桑百余樹,種黍三十畝,衣食既有馀,時時會親友。”來人看著遠方依稀可見的村落,笑道:“哎呀,河南府這份農人安樂之基業,某也想要。”
張全義身后的親信聽到后臉現怒容,恨不得直接拔刀將這個輕佻小人斬了。
河南府這份基業,當真是大帥披荊斬棘,帶著大伙一手一腳拾掇出來的。居然還有人覬覦,當真不知死活,便是朱全忠也不敢如此囂張!
但張全義很能忍,他伸手攔住了身后的親信,道:“秋收在即,諸事繁雜,使君若無緊要之事,某就失陪了。”
來人許是覺得拿捏夠了,這才收斂笑容,轉過身來看著張全義,道:“張帥,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但——”
“若派上大用場,某欠你一個人情。”
來人仔細斟酌了一下,似是在考慮張全義的這個人情有沒有價值,畢竟他有過偷襲李罕之的前科,還把李的家眷都俘虜了,但來都來了,這個猶豫也就一閃而過,最終還是開口了。
“張帥可知你要大禍臨頭了!”
張全義聞言一驚,下意識想到了汴帥朱全忠。
難道伏低做小這么多年,竭盡全力供應糧草、器械,還出兵從征河東,都不能讓他滿意?這就要動手了?
但仔細一想,朱全忠似乎不是這樣的人,他還是有點章法的。
“君乃何意?”
“茲事體大,張帥附耳過來。”
張全義靠了過去,來人湊到他耳邊,仔細說了一通。
“好賊子!”張全義氣得直跺腳!
“此事千真萬確,張帥該做些準備了。言盡于此,某這便告辭了。”
“使君慢走,今日相告之恩,定不相忘。異日蒲帥之爭,力所能及之處,一定相幫,決不食言。”
來人點了點頭,還算滿意。
張全義火急火燎,直接翻身上馬,扯著嗓子朝親將們喊道:“走!”
回去的大道一片坦途。
這條路,是他親自領著百姓,在農閑時修繕的。
道路兩旁栽了很多行道樹,都已經郁郁蔥蔥了。行道樹之外,是大片的良田和水渠,金黃色的麥子已經臨近收獲。
一年豐收的喜悅啊!
想到此處,張全義眼淚都差點掉下來。
賊子!好賊子!
“阿爺,今年收成不錯啊。”田埂之上,少年郎放下手里的鐮刀,面含憧憬地看著遍地金黃的田野。
“一畝能上一石二斗。”老人嘴角含笑,顯然心情不錯:“待收完秋糧,便去給你姐做身新衣裳。”
家里太苦了。
連年征戰,兵荒馬亂,汴師過來征糧,晉兵殺來劫掠。打來打去,沒打出什么名堂,老百姓卻越打越窮,已經揭不開鍋了。
老妻和女兒兩人就一身衣裳,誰出門誰穿,這像什么樣子?
今歲太太平平,老天爺也開恩,風調雨順,總算可以松泛一點了。
“再買幾只小雞回來吧,養大了生了蛋,還可以到集市上還錢。”少年遐想道。
“都會有的。”老人笑道。
在父子二人數里外的小河畔,大群身穿黑衣的騎兵剛剛渡河完畢。
將領看著廣闊的原野,伸手指指點點,很快,騎軍分成數股,飛奔出去。
在他們身后,步卒們輕裝疾行,健步如飛。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臉上殺氣騰騰。
騎兵順著田間小路沖了過來,正在割麥子的父子二人面如土色。
“噗!”長槍一捅,老人捂著肚子倒在了田埂上,鮮血染紅了捆扎好的麥束,那是全家人下一年的希望。。
少年雙眼赤紅,揮舞著鐮刀沖了出來,但半途即被箭矢射倒在地,嘴角溢血,死不瞑目。
鴉兒軍如潮水般涌入懷州。
村莊已經被包圍。
如狼似虎的軍士沖入民家,大肆劫掠。
河東連年征戰,并不富裕,全軍趁著秋收南下,若說沒有因糧于敵的想法,可能嗎?
老嫗跪在門前,涕淚橫流,哀求著軍士們不要進去。
一將揮刀砍下,頭顱飛出去老遠。
數人闖入房內,卻見一婦人裹著臟兮兮的被子縮在床角,竟然連衣服都沒有。
房間內很快響起了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狂笑。
村莊外,鋪天蓋地的晉兵正在集結南下,直朝懷州理所河內縣沖去。
這些都是李罕之的兵,他是李克用任命的先鋒。
大軍行動突然,進展神速,一日內連破兩個河陽軍寨子,一路沖了下來。
后續還有更多的兵馬正在澤州集結。
衙軍、外鎮軍、州兵、縣鎮兵、土團兵,足足六萬余人,氣勢洶洶,誓要報去歲汴師圍澤潞之仇。
澤州圍城戰,淮西來的蔡兵四處抓捕民壯,然后扔給他們一枝木矛,以家人為質,逼迫他們往前沖。
民壯無甲,亦不知如何打仗,亂哄哄地沖上去,將駐守在城外的澤潞軍士的箭矢消耗了七七八八,尸體填滿了壕溝和護城河,給攻城一方創造便利。
當然這些民壯的家人也沒落著好,最后不知所蹤,或許都被擄回河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