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碧色的草原之上,鐵騎奔涌,車馬如龍。
六面大纛分列左右,夾著中間一輛樓車。
六纛、五方旗,建于中營,出則隨軍,是軍權的象征。
六纛之后,是一面又一面的旗幡,在風中獵獵飛舞。
旗幡中間,數輛棚車緊隨其后,軍中的鼓吹手們時不時擊鼓,傳達命令。
鼓聲在遼闊的草原上傳出去很遠,遠遠聽著,頗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感覺。
由外藩質子、豪商子弟、將門傳人組成的五十騎,鮮衣怒馬,玲瓏纓弗,門槍豹尾,當先引領。
邵樹德牽著王妃折芳靄的手,穩穩地坐在樓車內。
粟特少女康氏、突厥少女哥舒氏在一旁服侍。
“夫人,昔年初嫁我時,可想到今日?”邵樹德又犯了高質量男人綜合征,有些得意了起來。
“那會想的不過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罷了。”折芳靄板著臉,說道。
邵樹德大笑,緊緊捏著妻子的手,五指相扣,不說話了。
果然,沉默了一會,折芳靄忍不住了,說道:“夫君既有大志,為何還要這么做呢?裴氏乃今上賢妃,被你強納了回來,若傳將出去,天下人如何看待?夫君在別的方面都英明神武,數次親征,屢破強敵,關心農事,愛護百姓,大力通商,府庫殷實,更兼為人寬厚,將士信服,此為明主之姿,可為何專門出去搶?家里的女人喂不飽——”
“夫人,某知錯矣。”邵樹德捏了捏妻子的手,笑道:“到我如今這個地步,就須得有賢妻時時提醒。唔,吾妻果有母儀天下之姿哉!”
折芳靄努力板著臉。
“承節、嗣武兩個孩兒,小小年紀,已有一份穩重氣度,此皆愛妻之功也。”
這兩個孩兒,許是折芳靄平時教育得太嚴格了,讀書識字、各種禮儀,小小年紀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反倒是自己這個常年在外的父親回來,孩兒們很欣喜,因為可以帶著他們“玩”了。
小小的角弓拿出來,四處射獵。
阿爺帶著騎馬,到處兜風。
野利氏、沒藏氏、封氏、趙氏、嵬才氏、折氏的孩兒也跟過來,一起玩樂。
最大的野利克成已經十一歲了,據說已經在學習兵事。小孩兒目前的志向是給姑夫打仗,長大后娶公主,邵樹德聽了大笑不已。
折嗣倫也將二子折從依送了過來,常年住在郡王府,跟著承節、嗣武一起學習。
他現在有三個兒子了,從學、從依以及今年剛出生的從遠。
他當然也有女兒,之前還有意讓承節再娶折家表妹、表姐為妻,不過在聽聞已內定朱氏女后便作罷了。
朱叔宗代表的是另一派勢力,與他們這些姻親豪族不一樣,他不想得罪。
朔方軍,水可深著呢。
大帥在豐州、河東的鐵林都老人是一派,靈夏本地將門式微之后,又與外來戶合流,算是一派,邊疆豪族、姻親部落又是一派。三大派之中,還可細分,有的界線則沒那么模糊,似乎各派之間都有淵源,總之沒那么簡單。
“夫君,承節今后——承節、嗣武今后該尋一些明師了。”見邵樹德提到孩子,折芳靄板著的臉立刻換了副表情。
現在孩子們文的方面,全是封絢在教,她是眾妻妾中學問最高的,但這樣其實不太好,不利于培養兒子的英武之氣。
男人和女人來教,肯定不一樣的。
“時宰杜讓能與我‘相厚’,便找他薦上一二。”
折芳靄想了想,覺得宰相能看上的人,應該是有幾分本事的,教教小兒應是夠了。
“還需習得武藝…”
“賢夫人不是已經找好了么?折家世鎮邊疆,弓馬嫻熟之輩不知凡幾,便用折家武師吧。唯有一點,需會教孩子。將來這基業,可是要交到承節手上的,若武藝稀松,如何讓人心服?”
折芳靄聽了,眼睛又瞇了起來,左手緊緊回扣住邵樹德的五指,低聲道:“裴氏和家里的女人不一樣——”
“哪有什么不一樣?不都是…”邵樹德調笑道。
康氏、哥舒氏在一旁低著頭,仿佛已經睡著。
十余日后,大纛抵達了地斤澤。
此地筑有一城,曰‘鐵斤城’,規制不小,與一般縣城相仿。
先頭抵達的諸軍已經扎完營地,后面陸陸續續還有部隊在往這邊開進。
鐵斤城方面準備了不少木料,都是以前扎營用過的,不過還不夠,還得臨時砍伐。
走之前,看來得讓嵬才部補種一些樹了,不然多來幾次,森林就要消失了。
邵樹德兩手牽著承節、嗣武,在親兵的護衛下進城。
此次講武,是兩個兒子第一次在如此大的場合下亮相。
承節虛歲七歲了,嗣武也已經八歲,有些事情,是該讓他們逐步接觸了。生在這樣的家庭,自然不可能和常人一樣——兒子若是沒教好,萬事皆休矣,一切全為他人做嫁衣。
長女邵沐也跟了過來。他是邵樹德諸親生子女中最年長的,今年已經九歲,母封氏。
對了,邵大帥也算子嗣繁多了,如今共有四子七女。
長女果兒,已經嫁人。
次女沐,九歲,小封所生。
長子嗣武,八歲,母趙氏。
嫡長子承節,七歲,母折氏。
三女醴,六歲,母野利氏。
四女羽,五歲,小封所生。
五女澤,四歲,母嵬才氏。
三子勉仁,四歲,母大封。
四子觀誠,三歲,母諸葛氏。
六女思,三歲,母折氏。
七女福,一歲,母沒藏氏。
這次帶了次女和兩個兒子一起過來,眾妻妾除小封外一個不落,她們住鐵斤城內,不參與田獵和講武,算是過來游玩踏青的——四女邵羽病得很厲害,小封沒心思外出,留在家里照顧。
妻妾們過來,準確地說并不全是游玩,事實上諸將、文職僚佐、諸豪族也都帶了家眷子女,算是一場大型社交聚會。
男人們玩男人的,女人們也有自己的政治活動。提聚鎮內人心,夫人們的社交圈子也很重要,不可偏廢。
“拜見大帥。”新任地斤澤巡檢使魏善德躬身行禮道。
魏善德就是嵬才善德,嵬才來美的父親。
嵬才部前頭人嵬才蘇都去年病逝了。
彼時邵樹德正在關中,特地遣幕府掌書記盧嗣業返回靈夏吊唁,以及處理最重要的權力交接問題。
橫山兩部及六大巡檢使部落,邵大帥許諾他們代代世襲,永不更替。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是有叛亂風險的。國朝盛時,就許諾松漠都督府的都督世襲,結果底下人太有本事,威望很高,都超過頭人了,但卻沒機會當上真正的首領,最后只能造反。
當然世間事有利有弊。壞處是讓底下人在部落里沒有上升空間,要么忍著,要么外出投軍,內部壓力不太好宣泄。
好處則是這幾個家族算是與邵樹德綁在一起了,草原部落的繼承,可從來都是很混亂的,以力為尊。這八個家族等于是借了朔方軍的力量壓制內部反對者,不與邵氏站在一起,還能怎樣?
除非本人英明神武,將內部理得很順,沒有反對者。
嵬才來美的父親嵬才善德毫無懸念地當上了新一任巡檢使。
“嵬才巡檢使起來吧,都是自家人。”邵樹德溫和道。
“魏使君是大王姻親,何須如此見外,快起身吧。”折芳靄坐在邵樹德身側,亦道。
雖然坐在靈武郡王身旁的不是自家女兒,有些可惜,但魏善德可不敢怠慢。
若靈武郡王稱帝,折氏就是皇后。
他知道在漢人的地界上,皇后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在正式場合,帝后二人一起接受群臣朝賀,并稱二圣。
皇帝“親耕”,皇后“親桑”,皇后有謚號、尊號、入宗廟附陵,還可以干政,這是從前朝就有的傳統。
太宗的長孫皇后曾說“妾以婦人,豈敢與聞政事”,這話搏得了滿朝文武的贊揚,但也從側面反應,皇后是有插手政務傳統的。
北朝遺風,“女持門戶”。自魏至隋,再到國朝,后宮干政者總計七十余位——話說,國朝已經百余年沒冊封過皇后了,這個得太尉為使臣冊封,規格很高,后世有些朝代,就直接派禮部官員冊封了,地位差距確實不小。
“大帥,諸般物事都準備好了。”魏善德小心翼翼地說道:“飲宴所需材料、田獵之所、講武場地都已經完備,宋副都護親自主持,定不會出紕漏。”
“我聽聞拓跋思諫叔侄愿降,有使者至此,奉上禮物若干,可安排好了住處?”邵樹德又問道。
招降拓跋思諫、仁福二人,是拓跋思敬出面辦的,費了不少功夫才在沙磧找到他們。
拓跋氏出逃這一批人,過得太不如意了!
先是北奔草原,依附于回鶻、韃靼,靠自己的勇力取得了一定的地位,甚至還死了人。
但隨后又被韃靼酋豪所嫉,不得不帶部落出奔沙磧,與河西黨項姻親部落攪和在一起。
現在的拓跋部,實力不強,撐死了出個四五千騎,而且就剩叔侄二人了,蒼涼得很。
眼看著朔方軍威勢越來越強,已無任何可能翻盤,投降這個選擇也就擺上了臺面。叔侄二人知道,如果不降,朔方軍很可能派人過來征討。只要被找到部落所在地,擁有大量騎兵的邵樹德可以輕易將他們撕碎。
當然邵樹德也不是白接受他們投降,而是要求他們“戴罪立功”,配合朔方軍剿滅甘州回鶻李仁美殘余勢力。
烏姆主畢竟是正牌可汗,影響力還是有的,不將其擒殺了,總是一個隱患。
思諫叔侄二人同意“背刺”李仁美,就等邵樹德派出大軍了。
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也會征集各部族兵,一同出兵。
李仁美的妻女都被他收入了房中,已是不死不休之勢,他的積極性甚至比邵樹德還高。
收降拓跋叔侄、剿滅李仁美之后,沙磧河西黨項諸部也要剿撫并用,慢慢收服,成為邵樹德征戰天下的“燃料”。
“回大帥,已安排好,并未讓外人知曉。”魏善德答道。
“如此甚好。”邵樹德點了點頭,道:“下去忙吧。”
待魏善德走后,邵樹德見廳中只剩下侍女和親兵,便將折芳靄摟在懷中,道:“幾日后觀閱諸軍,便讓承節隨我一起上高臺。”
“好!”折芳靄臉上綻放出了嫵媚的笑容,輕聲道:“夫君做主便是了。”
這就是定下名分,明確繼承人。
當然以邵大帥的威望,他當然可以更換繼承人,保管折家在軍中為將的那批人不敢炸刺。但何必呢?除非能力不足,實在扶不上臺面,不然嫡長子的地位已經穩如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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