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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同時天涯淪落人

  孟知祥住在冷冷清清的館舍內,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懷遠舊城內有一館驛。新城修了七七八八后,在城內新設一驛,名賀蘭驛,老驛站便空了下來,于是被改建成了賓館,用來招待外鎮及朝廷使者。

  孟知祥、趙業、李炅、東方復四人都住在賓館內。后面三人還帶了家眷,十六歲少年孟知祥就只能孤身一人了。

  賓館外有州兵看守,但事實上并不嚴密,也允許他們出去游玩,只需提前報備即可。

  孟知祥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館驛樓頂,遙看西邊白雪皚皚的賀蘭山。

  塞北風光,與中原大不相同。

  蕃漢雜處,民風勁悍,節度使也將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是一個很有潛力的雄鎮,或許并不比曾經讓他有高山仰止之感的河東差。

  隔壁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歡鬧聲。

  孟知祥知道,那是幾個來自蜀中的士子,為躲避戰亂北上關中,隨后又為靈武郡王的名聲吸引,到靈州謀職。

  其中最大的一個,應該是剛被聘為懷遠縣醫學博士的綿州人,同伴喚他周四郎。

  朔方鎮以外,縣一級應該是沒有醫學博士的,只有經學博士。州一級倒是有醫學博士,下州的話是從九品下,帶學生若干。

  靈武郡王在縣一級也設醫學博士,聽聞招募學生的員額是二十人,這一年薪俸開支就是96緡,若算上飯食、教具、屋舍、禮品之類的開銷,還要更大。朔方十州三十五縣,一年投入便是數千緡,或者說是十余萬只羊。

  有這錢,多養三百名甲士不好嗎?如今是大爭之世,沒有兵,一切都是空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周四郎應是有些真本事的,醫術稱得上精湛。

  孟知祥與他接觸過。據他所言,朱玫在綿州大發民戶,不管你是窮氓還是秀民,三戶抽一丁,全部去打仗。周四郎應是被挑中了,因此舉家潛逃到了山南西道,然后又輾轉至靈州。

  周四郎頗得靈武郡王賞識,因為治好了他剛出生幼子所患之病,一次便賞了他數百匹絹。

  那個幼子據聞乃侍妾諸葛氏所生,是靈武郡王第四個兒子,差一點就夭折。周四郎有如此手段,難怪能得厚賞。說不定,過一陣子后,州醫學博士也當得。

  靈武郡王應也對醫道有所研究。

  孟知祥與周四郎喝過酒。據周四郎所言,靈武郡王派人統計朔方十州之地的“風俗病”,提出了一種名為“鼠疫”的疾病,認為此病在朔方鎮多發,應做好防范,并在學堂上講給醫學生聽。

  鼠疫,大概就是瘟疫吧。

  周四郎對此半信半疑。不過靈武郡王言之鑿鑿,并且談了很多東西,比如鼠疫、霍亂、瘧病這三種瘟疫的成因、是怎么讓人得病的以及如何預防。

  真是聞所未聞!若此為真,殆神人天授乎?

  隔壁開始行起了酒令,孟知祥聽得煩躁,正打算出去轉轉。卻見驛將又帶了幾人住了進來。

  又是哪個方鎮送質子而來?孟知祥有些疑惑,便出去看了一下。

  “君從河北來?”孟知祥一聽這群人開口,就知道他們來自河北,就是不知道是幽州、成德還是魏博。仔細想想,成德和幽州的可能更大一些。

  來者共五人,領頭一人身長七尺,雄壯已極,一看就是個軍將。

  身后四人多半是護兵,跨刀執弓,還牽著很不錯的戰馬。孟知祥雖然從軍不過年余,但出身世代牙校家庭的他,又怎么可能認不出來這是軍漢。

  領頭軍將猶豫了一下,反問道:“君乃何人?”

  孟知祥住在這里的消息,早被很多人知曉,沒什么可隱瞞的,于是大大方方地說道:“邢州后院軍押衙孟知祥。”

  “邢州!”軍將一愣,很快便反應了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孟知祥后,笑道:“昭義軍牙校,與孟方立、孟遷是何關系?”

  “一乃亡伯,一乃叔父。”孟知祥答道。

  “這是來當質子了啊。”軍將毫不客氣地說道:“來多久了?”

  孟知祥不答。此人說話不客氣,頓時讓他沒了繼續交談的欲望。

  “哈,還挺有脾氣。”軍將笑道,身后四人亦笑。

  “細皮嫩肉的。朔方這邊都是粗人,這日子怕是不好過。”

  “挺有脾氣的,就是不知本事如何。”

  “小兒亦敢對將軍齜牙,不若宰了他,反正邢州陷落在即。”

  幾人七嘴八舌嘲諷道。

  “什么?邢州陷落在即?”孟知祥有些懵了。一個人住,消息不通,確實不知邢州那邊怎么樣了。

  其實,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位使者,乃叔父孟遷幕僚。因為久請救兵無果,已經自行返回邢州,但卻囑咐孟知祥繼續留在靈州為質,也不知是何道理。

  “汝亦是從邢州出來的,當知城內虛實。以吾觀之,內無糧草,外無救兵,能堅守數月之久,已經不錯了。”軍將止住了諸軍,全力攻城。昭義軍,又能堅持多久?”

  一席話當真說得孟知祥目瞪口呆,繼而垂頭喪氣,沮喪不已。

  “某乃盧龍軍小校盧文進,孟押衙若有難處,接下來一月內徑來找某便是。”盧文進從孟知祥身旁走了過去,說道。

  “盧龍軍…幽州鎮…”孟知祥恍然,同時又有些感慨。

  幽州大鎮,竟然也找到了靈州。朔方軍之實力,應該不弱,最起碼能給李克用造成不小的威脅。

  只是,這一切都與昭義軍沒關系了啊!孟知祥有些失落,更有些渾噩,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辦。

  而此時的河北戰場上,也確實如盧文進等人所猜測的那樣,昭義軍已經到了最后關頭。

  圍城數月,軍糧不繼,守城器械也消耗得七七八八。部伍軍心士氣低落,大大小小的將領垂頭喪氣,已經沒了再戰的勇氣和信心。

  城內唯一想繼續打的,大概就只有朱全忠派來的那數百精銳甲士了。

  因為魏博不肯借道,宣武軍大隊沒法過來,因此只能揀選精銳,抄小道偷越魏博境,進入邢州城戍守。

  但他們這點人,對戰局起不到根本性的扭轉作用。河東軍攻得很急,已經到了不計傷亡的程度。李存孝、安金俊、李罕之等人日夜督戰,一波又一波的勇士攀上城池,與昭義軍死戰。

  仗打到這個地步,已經沒必要繼續了。即便再恨河東人,但事已至此,唯有投降才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孟遷只覺有些凄惶。好好一個五州之地的大鎮,先丟澤、潞,再失磁、洺,如今就連邢州也守不住了。

  孟家,曾經有一個崛起的機會擺在面前。但亂世才剛剛開啟,他們就輸光了本錢,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這是何等的諷刺!

  同時他也有些快意。成德、魏博二鎮見死不救,早晚會輪到你們被李鴉兒收拾。尤其是鎮冀王镕,不發兵救援也就罷了,結果還給李克用送錢糧,卑辭厚禮,乞求人家放過自己。

  哈哈,鼠輩!

  李鴉兒吞了昭義,下一個就是成德,屆時你就知道什么叫翻臉無情,什么叫小兒不足成事了。

  還有幽州李匡威,為何不從蔚州出兵攻代州,逼李克用退兵?就你這熊樣,還要一統河北?做夢去吧,寧可降朱全忠也不降你!

  “留后,都準備好了。李克用答應只要抓了宣武軍的人,就赦免咱們滿城老小。”親將從后面走來,低聲稟報道。

  “動手吧。”孟遷痛苦地揮了揮手,道:“雖然有些對不住這些遠道而來的汴兵,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這么做了。要怪,就怪李克用此賊吧。”

  “遵命。”親將答道。

  “還有一事。”見親將正匆忙離去,孟遷又說道:“先遣人出城,趕往靈州,讓吾侄男不要回來了。就——就在靈州投了邵樹德吧,讓他好好學,好好干,以后他就是孟家靈州支的家主了。”

  親將看了孟遷一眼,嘆息著離去。

  邢州城外,李克用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

  與昭義軍攻殺數年矣,而今終于要得全功。

  這次安金俊打得不錯,戰后便讓他任邢洺團練使,幫自己鎮守邢州。

  而討完邢州,下一步到底是成德還是大同,還得好好思慮一下。

  成德實力強,不容易打,但大同鎮又容易引起義弟的緊張,這事——竟也不怎么好辦啊!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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