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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吾不好殺人

  “法師連兵書都沒讀過,也會用兵?”

  “人之本性,自有般若之智,不從外入,自用智慧觀照,不假文字。”

  “什么玩意?法師的智慧?”王崇哂笑,這人讀佛法讀傻了吧?

  王崇也知道,吐蕃帝國未崩潰前,和尚的地位是很高的。

  贊普曾設“曲論”一職,由佛法修為高深的僧侶直接參與國事。甚至還把軍隊交給他們,最終引起了舊貴族的反彈,聯合起來發動政變。

  帝國崩潰后,僧人地位依舊很高。在青唐地區,“吐蕃重佛,有大事必集僧決之,僧罹法無不免者。城中之屋,佛舍居半。維國主殿及佛舍以瓦,余雖主之宮室,亦土覆之。”

  簡單來說,城內一半建筑是佛舍,只有國主、奴隸主之類的統治者的殿室,以及僧寺建筑是磚瓦的,其他全是土房。僧人直接參與政治,犯了事也不必擔心法律制裁。

  后世唃廝啰被人從西域帶回青唐,將他奇貨可居控制在手里的李立遵就是僧人,自稱宰相,還他媽有子女,就很離譜。

  結贊法師沒有子女,沒自稱“大論”(大宰相),不過也自稱曲論,這是吐蕃贊普專門給高僧設的職務,可參與軍政事務。

  曲論今天玩砸了,栽了!

  王崇其實挺佩服他的膽量的。

  偌大一座青唐城,居然敢唱空城計,而把全部兵力埋伏到長寧峽谷,狠!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是的,結贊法師風度翩翩,什么都說了,包括他的兵力部署。

  銀槍都士卒入城后,他根本沒想著逃跑,而是親自出面,與王崇談判,讓他不要殺傷人命、劫掠百姓。除此之外,你問什么,他說什么,一點沒有保留,光棍得很。

  態度很好,認賭服輸,這就是高僧的兵法么?

  結贊法師很快被關押了起來,王崇無權處置“敵軍統帥”——他到現在還無法相信,一個和尚能指揮數萬大軍。

  不過如今長安好像還住著個悟真和尚。這位法師隨張議潮起事,當幕僚贊畫軍機,功勞甚著,最后被封為“都法師”。不知道他的兵法,與結贊法師孰強孰弱。

  “王將軍,此番頭功莫屬。又如此年輕,真是愧煞老夫。”剛剛離開大佛寺,王崇就碰到了龍就,對方一臉羨慕,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沒能得到這份大功。

  王崇心里也很爽,奔襲拿下青唐城,俘虜了吐蕃諸部頭人的家眷。讓你們在長寧峽谷埋伏,繼續埋伏啊,蹲山里好受嗎?還蹲得住嗎?

  “僥幸,僥幸而已。”王崇咧著大嘴,笑道“某已遣人往安人軍報捷,大帥當可從容收拾吐蕃之兵。此戰,應無憂了。”

  龍就看看精光閃閃的佛像,又看看被銀槍都牢牢控制著的糧倉、府庫,最終嘆了一口氣。此戰,撈不到什么財貨了,不過能得些牛羊也不錯。

  六月二十七日晚些時分,青唐城這邊的消息終于傳到了安人軍。

  邵樹德放下手里的《北齊書》,閉目思索片刻。隨后睜開眼睛,與陳誠對視了一下,兩人皆大笑起來。

  良久后,邵樹德吩咐親兵去煮茶,還一定要蜀中頂級的蒙山茶。

  “其實,結贊法師這一招倒也沒用錯。”邵樹德笑道。

  “方略沒錯,執行起來錯漏百出。”陳誠亦笑道。

  “古來行軍征戰,貪功冒進,一頭撞進敵軍伏擊圈子的也不在少數。”邵樹德搖頭道“那結贊法師如何篤定某一定會這么打?一無軍糧之憂,二則后方安定,可戰可退,他這么打,成功的可能不大。”

  邵樹德想起了唃廝啰這個人。后世他看過一部電視劇,講李元昊的。青唐吐蕃就示敵以弱,誘敵深入,最后大敗李元昊。

  吐蕃人,難道就好這套打法嗎?或許不是吧,這只是弱者面對強者時的無奈之舉。

  不過結贊法師與唃廝啰卻不好比。那會已經是一百多年后了,唃廝啰有數萬常備精兵,還有十萬以上的部族軍,李元昊不可能傾國來戰,兵力還不一定有吐蕃多,所恃者不過是常年征戰,戰斗力強罷了。

  唃廝啰明明兵多,卻還誘敵深入,最后擊敗強敵,可圈可點。但結贊法師有什么?他甚至不如一度控制唃廝啰的僧人李立遵,至少李法師還有不少兵,結贊法師則啥也沒有。

  “青唐吐蕃有多少人?”邵樹德突然問道。

  唃廝啰自稱贊普后,數次打敗西夏軍隊,各部紛紛來投。包括敗于西夏之手,南躥河湟的甘州回鶻。史載其國有“一百多萬戶”,這就有點扯淡了,一百多萬人還差不多。

  只可惜唃廝啰沒有學到黨項人的權力繼承體制。他一死,國內就大亂,最終覆滅,也是可嘆。

  “大帥,鄯、廓二州,吐蕃、羌人、漢人、吐谷渾各族,數十萬眾還是有的。”

  這人也太多了!邵樹德之前只覺得鄯州是吐蕃窩子,當初打下河渭后,沒敢繼續打下去,只派人前去招撫。吐蕃人并不領情,桀驁得很,貢賦時斷時續,少得可憐。如今看來,他們卻也是有這個本錢的。

  好在他們比較分裂!邵樹德想道。

  晚唐,確實是一個十分關鍵的時間節點。到五代末、北宋初的時候,羌胡之種,經過百年發展,基本都成氣候了。西夏、甘州回鶻、青唐吐蕃、涼州六谷部等等,哪個是好打的?

  但在晚唐,這些羌胡勢力,還在慢慢蠶食大唐、吐蕃這“兩座大山”轟然倒塌后留下的權力真空,政治勢力剛剛萌芽,滅之卻要簡單多了。幸甚,幸甚!

  “關開閏到哪了?”

  “已至伏俟城,虜獲大量丁口、牛羊。”

  “令其往樹墩城一帶挺進,再接再厲。同時分一部騎卒南下,看看有沒機會進占積石軍。”

  “遵命。”

  “遣使至長寧峽谷,讓吐蕃人別埋伏了。諸部頭人,有一個算一個,都來安人軍城見我。”邵樹德吩咐道“若不來,家眷錢財、部落丁口就不發還了,讓他們不要自誤。”

  長寧峽谷兩側地形復雜,面積遼闊。朔方軍大隊尚未入谷,吐蕃人多半只留了少數人在前邊監視,大隊人馬尚未進入伏擊位置。這些傻貨,也懶得去一個個找了,如今家人被執,部落丁口、牛羊被抄,再不來降,可就傻了。

  “再加一句,就說吾不好殺人,讓他們不用害怕。”邵樹德最后又吩咐道。

  這一仗打成這樣,是他始料未及的。

  仔細想想,也和如今朔方軍的日漸強大息息相關。騎兵,真的是一個讓人迷醉的兵種。超強的機動力,給予了統帥超多的戰術選擇。這就像是憑空多出的兵力,還是在敵人要害處憑空出現的兵力。

  青唐吐蕃還不成氣候,今后面對關東諸侯時,沒有這么大的迂回空間了,該如何打仗,得好好琢磨琢磨。

  其實,若按照蒙古人那種不負責任、沒有人性的打法,突入敵后,污染水源、傳播疾病、殺戮百姓、焚燒房屋、毀壞農田,耗盡敵方的戰爭潛力,將沒人擋得住擁有海量騎兵的自己。但既欲爭霸天下,很顯然不能這么做,否則軍事仗打贏了,政治仗卻打輸了。

  爭天下,終究打的還是政治仗。

  命令下達后,邵樹德就安坐在安人軍城,手捧史書,優哉游哉地等待著諸部來降。

  三十日,第一個前來投順的部落頭人來了在漢安夷舊縣一帶種地放牧的宗哥部首領宗哥乞。

  對第一個來降的頭人,邵樹德給予了優容,賜宗哥乞錦袍五件,令其部至安人軍城以北繳械。

  宗哥乞感激涕零,當天就通知三個兒子帶著四千多人馬出山,向朔方軍投降。

  而有了第一個,自然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一時間,安人軍城一帶器械堆積如山,戰馬數以千計,超過一萬六千人一矢未放,倉皇來降,被分批關押了起來。

  據降兵主動報告,還有約六千人在部落酋豪的帶領下遁去了。邵樹德派出甘、涼二州的部族軍騎馬追殺,能殺多少是多少。對這些不識相的頑固分子,沒有必要給予什么寬容。

  河西部族軍當然也樂得干這些事。

  河湟草原以吐蕃、吐谷渾等“羌種”為主,河西草原以“胡人”為主,雙方本來就尿不到一個壺里。胡人強大時,屢次試圖南入河湟,比如當年的突厥;羌種強大時,也越過祁連山脈,征服胡人,比如吐蕃。

  漢時便試圖隔絕這兩大族群,不讓他們合流。國朝也數次堵截突厥南下河湟,不令任何一方被吞并。河西走廊諸州,就承擔這部分職能。

  雖然如今羌、胡諸部分裂到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即便如此,邵樹德也非常警惕,不想讓任何一方勢大,不想出現任何一個有號召力的領袖。若有,要么征辟到靈夏做官,讓他和部落斷了聯系,要么就出兵剿滅,寸草不留。

  羌胡之人并不傻,有朔方軍這個體系給你建功立業,給你往上爬的機會,應不至于頭鐵到非要自己“創業”的地步。自己實在適應不了的,就送子侄輩去武學讀書,朔方鎮內未來至少會有天雄、赤水兩軍作為武學生的自留地存在著。

  武學生是個不錯的出身,不至于短了前程。

  七月初三,眼見著諸部來得差不多了,邵樹德終于決定動身,南下青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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