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透亮的湖泊海子處,一騎猛然墜地。
他的脖子上插著一支羽箭,嘴張了幾下,吐出的全是血沫。
鮮血流入湖里,染紅了一片清水。
尸體旁的草地上,廝殺還在繼續。
吐蕃人本來是想詐敗的,但被豹騎都一沖,尼瑪不用演了,是真的敗了!
三千余騎被沖得稀里嘩啦,一路向南潰退。鐵騎軍五千騎一人雙馬,輪換騎著追擊敵軍。
吐蕃人逃出去數十里,馬累得口吐白沫,不得不停下來休整,結果就遇到換馬追來的鐵騎軍,頓時大亂,草原上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
結贊法師穩穩地坐在青唐城內。
誘餌已經派出,長寧峽谷內已經分多段埋伏了兩萬余人。只要唐軍攻占安人軍城,肯定會忍不住追擊潰兵進入長寧峽谷,一鼓作氣沖到青唐城這邊撿便宜。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打了勝仗不追擊,很難過得了那道關,正所謂占便宜是也。
遇到有些狠辣的大將,根本不會給敵人喘息之機,一路追到死——結贊法師顯然不知道后世清兵從山海關追到北京,再追到山西、陜西,復又追到湖廣,死咬著李自成不放,其他人都不管的決絕,但道理是相通的,不難理解。
三千騎卒與唐軍交戰,詐敗后退至安人軍。
安人軍城內還有數千兵,不過他們不會堅決抵抗,與唐軍交戰后再詐敗一次,退入長寧峽谷,吸引唐軍主力進入。隨后兩萬余伏兵殺出,將唐軍截成數段,首尾不能相顧。
這一戰,一定要耐心。
唐軍先頭部隊進入谷內時,先不能動手。一定要待其主力大部進入,然后關門打狗,一戰殺傷敵軍兩三萬人,然后趁勢反攻,可獲全勝。
“法師,有唐軍騎兵出現在魚海軍一帶,大肆劫掠、屠殺。”佛經看不下去,結贊法師正準備去城外的鐵匠鋪轉轉時,邈川部的頭人突然走了進來,說道。
結贊法師一愣。
邈川氏是他的親信,部落在東面的湟水下游一帶,男女老少數萬人,可出一萬五千余精壯,這次帶來了萬人,可謂非常恭順了。
結贊法師對其也非常支持。青唐城打制的兵器,優先補充邈川部。該部上萬兵馬,大部分屯于青唐城及周邊,之前調了五千北上,如今還有五千在城內。
“魚海軍?之前不是派兵護送各部轉移了嗎?”
“派了,人太少,猝不及防之下被沖垮了。唐軍好幾千騎兵,大肆砍殺,很多丁口、牛羊都被他們俘虜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把部民帶回邈川,那邊也可能遭到唐軍騎兵的突襲。”
結贊法師沉默了。
部落聯盟就是不如建制的國家。這些頭人說走就走,把軍國大事當兒戲,一個個眼里只有自家的草場和牛羊,這樣如何打仗?
如果魚海軍一帶草場遭到唐軍抄掠的消息傳出去,長寧峽谷一帶的伏擊戰還怎么進行下去?各部落頭人是不是要帶著自家的丁壯散伙,一路跑回家去?或者干脆投到邵賊那邊,反過來對付青唐城?
漢人有個詞叫“爛泥扶不上墻”,這些頭人,唉!兵是部落的兵,不是青唐城的兵,這一點太致命了。
國家、部落、制度…
結贊法師的佛心有些不穩,差點就一口血噴出來。
“現在還不能帶人走。兵一撤,前線就散伙了,再打不下去了。”結贊法師苦口婆心地勸道:“你以為帶人回去就有好果子吃了?沒有!邵賊一路挺進青唐城,你等還不是要受其奴役?前些日子你怎么說的?青唐諸部不需要一個新贊普了,如今邵賊就是想當贊普,你待如何?”
邈川氏有些躊躇。法師說得也有道理,各部好不容易聚集起來,打算趕走要來奴役他們的外人,結果就這么半途而廢。以后再想組織起來,可就難了。
原因也很簡單,沒有一個威望卓著的領袖,就沒法把各部都聚集到一起。其實邵賊倒挺符合這個角色的,實力強大,號召力強。雖然不知他處事能力如何,但單看他能統御河渭諸州蕃部,應該還是可以的。
可惜這樣一個人,是注定無法放棄他的“大部落”,到青唐這個小地方來的。
“如果邵賊僅僅是要我們過去進貢一些牛羊馬匹,然后就走的話,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猶豫半天后,邈川氏還是有些擔心。自家部落牛羊馬匹加起來近兩百萬,若是能給邵賊獻上十萬頭牛羊,便換取其退兵的話,總比打打殺殺要好。
結贊法師臉色一冷,正待說些什么,突然有一將進來低聲稟報:“唐軍騎兵已逼近安人軍城。”
“誘敵的訛龐部干得好!”結贊法師精神一震,說道:“回來一定要獎賞他。”
“訛龐已經死了。”來人小聲提醒。
結贊法師一怔,問道:“怎么死的?”
“全軍覆沒,一個沒回來。”
“訛龐為了誘敵,身先士卒,不計生死。”結贊法師很快反應了過來,轉頭看向邈川氏,語氣沉重地說道:“邈川部更應該同心協力。邵賊已經被迷惑了,肯定會長驅直入,此戰必勝。放心,戰后繳獲的戰利品,肯定會多分你們一份。”
前來匯報的信使已經被結贊法師請了出去。
結贊拉著邈川氏,苦口婆心地勸道:“眼看著就要獲得大勝了,這時候退走,戰后分丁口、牛羊,可就沒你們的份了。”
邈川氏一聽也有道理,不過還是有些猶豫。
訛龐部三千騎,是帶著誘敵的任務去的,根本就沒打算死戰,結果竟然一個都沒跑回來,這其中發生了什么?
星宿川一帶的唐軍主力,給邈川氏的印象愈發深不可測。和這樣一支軍隊打仗,真的有勝算嗎?
見邈川氏還有些猶豫,結贊法師有些著急,于是又加了下碼:“你部若不退,今后青唐城打制的勁弩,每年多分五百具。”
邈川氏一下子動心了,想了想,結贊法師的計策應該還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于是點頭道:“那好,青唐城沒兵戍守,確實不妥。邈川部便繼續留下來,與邵賊死戰。”
送走了邈川氏后,結贊法師臉色陰沉,正打算仔細盤算下此戰的進程,忽又有人來報:宗哥部的頭人過來了,要帶部民走。
這幫烏合之眾!結贊法師咬牙切齒了半天,然后理了理心緒,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讓宗哥部的頭人進來。
星宿川外。
邵樹德的大纛開始了移動。
與吐蕃的第一戰,豹騎都、鐵騎軍打得十分漂亮。
就像與甘州回鶻的涼州、刪丹兩戰一樣,具裝甲騎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當先突擊,所向無敵——打重甲步兵,估計得南北朝那些病態化的具裝甲騎才可以,但打敵人的輕騎兵,鐵鷂子這種程度的足矣。
其實吐蕃帝國未崩潰前,也是有具裝甲騎的。
他們的騎兵裝備的是鎖子甲,頭盔是東羅馬式的那種一瓣一瓣拼接而成的,也不知道從哪學來的。
馬披的也是鎖子甲,風格與大唐類似。
敦煌史料中記載吐蕃重騎兵:“弓矢弱而甲堅,人皆用劍,不戰亦負劍而行。每戰,前隊皆死后隊方進。其戰必下馬列陣而行,死則遞收之,終不肯退,人馬俱披鎖子甲,其制甚精,周體皆遍,唯開兩竅,非勁利之刃所能傷。”
其實還不錯了,至少有面簾,只留了眼睛和鼻孔,面部防護相當到位。但國朝具裝甲騎,是沒這玩意的,南北朝的“病態化”具裝甲騎倒是有面簾。
吐蕃人下一次出現具裝甲騎,要到唃廝啰統治時期了。
這人確實挺能干,統一諸部,訓民治兵,組建了一個比部落聯盟更緊密的政治實體,說他是贊普并不為過。西夏幾次攻伐,多大敗而歸。青唐吐蕃的甲胄質量很好,勁弩的射程、準頭都相當不錯,確實與一般的低水平部落文明大不一樣,畢竟有帝國遺澤。
鐵騎軍打敗吐蕃騎兵后,邵樹德打算向南移一移。附近這片區域基本被掃得差不多了,草場被幾十萬頭牛羊踐踏,也有點吃不消。
向南,給吐蕃人施加更大的壓力,同時也能更好地招撫諸部。這些日子,已經有七八個部落頭人過來拜見,加起來也幾萬部民了。
邵樹德收到了千余匹駿馬、三千余頭牦牛、十余萬只羊的貢賦。
娘的,越打牛羊越多,這事情弄的。現在軍中已經在殺羊趕制肉脯了,每日里產的奶也不在少數。吐蕃人就繼續耗吧,看誰耗得過誰。
另外,邵樹德也在等待迂回包抄的三路人馬傳回消息。
尤其是銀槍都,他們需要更積極地展開運動戰。吐蕃的主力還沒找到,銀槍都使勁牽扯一下,說不定就能讓吐蕃人跟著動起來。而一動,行蹤自然就藏不住。
臨行前,他收到了一份軍報:甘州回鶻夜落紇默啜、河西黨項拓跋仁福部數千騎攻靈州,被山后黨項莊浪氏、豐州突厥哥舒氏及鐵林軍上萬步騎聯合擊退。
邵樹德看了暗哂。這應是當初烏姆主留下的后手,想在刪丹大戰的時候發力,但沒成功,多半是河西黨項不太好說話,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拓跋仁福,可惜發動得太晚了,力量也有所不足。
其實烏姆主有后手,邵樹德又何嘗沒有安排后手?田星率領的蕃漢騎兵兩千余人出大斗拔谷,也沒發揮什么作用。刪丹之戰,有沒有他們都一樣。
這就是戰場。再神機妙算,再周密布局,布下的棋子也不一定就能發揮效用。
但以后作戰,該布的棋子還是得繼續布。而且要多布,增加冗余量,一路沒發揮作用,那我就兩路、三路,增加成功的幾率。
此番征鄯州吐蕃,邵大帥喪心病狂地布置了三路人馬迂回吐蕃后方,不信吐蕃人不手忙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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