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皺了一池春水。
樹林沙沙作響,鳥雀群起驚飛。
林邊大道上,大群士卒正在趕路。
他們穿著褐色駝毛軍服,排著快速行軍時特有的縱隊隊形。斥候散得很開,甚至就連軍屬騎兵都出動了,往外擴大偵察范圍。
森林、山坳、湖沼,細細搜查,確保沒有敵人。
他們不得不如此小心。
從建康軍一路趕來,輕兵疾進,除了食水、箭矢外,輜重大隊全扔在了那邊,晚間扎營都是個大麻煩。
誰說大帥不會冒險的?戰略上不冒險,但戰術上還是會偶爾為之的。
經略軍七千眾,穿過祁連山,大迂回至鄯州地界,抄掠吐蕃后方,配合主力作戰,這不是冒險是什么?萬一被敵人圍困住,矢盡糧絕,那可就好看了。
關開閏坐在一張馬扎上,攤開地圖仔細看著。
路旁是一隊又一隊快速通過的士卒。每過一營,還有大量駝馬,裝載著各類物資。
被任命為甘州團練使的周易言征集了三千部族軍,趕著大量駱駝跟在最后面。他們既是后備輔兵,同時也能充當騎兵作戰。
周某人,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烏姆主遺落在城內的妻女被大帥賞賜給了他,周易言不敢不收,而一收,也就斷了后路了,烏姆主不會放過他。
“離魚海軍還有多遠?”關開閏找來了游奕使楊儀,問道。
楊儀三十許人,長著一張馬臉,臉上有道傷疤,看著猙獰兇悍。而他打仗確實也比較勇猛,喜歡奔襲沖殺,和他老子一個鳥樣。
“軍使,沒多遠了,不過二十里罷了。那邊有部落在放牧,把騎卒集中起來沖殺一陣吧,肯定能拿下。部落里還有馬匹,咱們軍里有不少步卒會騎馬,搶了馬再沖殺,再搶!”楊儀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手臂,仿佛手里攥著把刀一樣。
“你把本軍五百騎卒集中起來,再從步卒軍里抽調兩千騎,統一由你指揮,先拿下那個部落。咱們出兵沒帶多少糧草,急需補充。還有一千騎,也歸你,但不參與作戰,在外圍游弋,捕殺可能有的漏網之魚。”
草原空曠無比,往往行走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人影。只要布置好外圍攔截線,消息沒那么快走漏出去。
“末將遵命!”楊儀興沖沖地離開了。
關開閏繼續看地圖。
魚海軍是吐蕃所置,本漢西海郡龍夷故城,在今剛察寺一帶。向北穿過祁連山脈,便可至甘、肅二州。當年吐蕃攻河西,便有一軍從此北出。
事實上,青海湖地區向北至河西,總共有五條路,即“甘州南山有大斗、建康、三水、張掖等五賊路”,皆祁連山南北交通谷道——大斗、建康、三水、張掖是前四條路。
肅州是第五條道路,“…歲余,突厥數千騎,輜重萬余,入侵肅州,欲南入吐谷渾。(公孫)武達領二千人…急攻之,大潰,擠之于張掖河。”
從甘州建康軍南下至青海湖魚海軍,就是其中一條道。
魚海軍東面還有漢臨羌舊縣,過此廢縣再往東,可至威戎軍。威戎軍往東六十里,有白水軍,開元五年筑城,管兵四千人(今湟源)。
白水軍往東六十里,可至臨蕃城(今湟中縣北,清代有鎮海堡,羅卜藏丹津曾舉兵圍攻)。臨蕃城再往東,就是河源軍、鄯城縣了。
從魚海軍到河源軍,全程四百九十里,中間有不少部落,如今陸陸續續在西遷、南行,試圖遠離戰場,到后方放牧。
青唐城是前線,留給男人們去與敵人廝殺。女人和小孩帶著牛羊轉移到后方放牧,此乃正道。
理論上沒錯,唐人數萬大軍屯于星宿海一帶,旌旗遮天蔽日,威勢驚人,婦孺、牲畜不轉移到后方,男人們沒法安心作戰,只是…
蔚藍的天空下,白云朵朵,野花爛漫。
大隊騎兵手持角弓,箭雨如飛蝗而至。擋在他們前面的百余吐蕃騎兵,只抵擋了片刻,就淹沒在了戰馬叢中。
楊儀手持馬槊,追上了一名撥馬回逃的吐蕃百戶,輕輕一捅,敵人頓時栽落馬下。
百戶一時未死,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迎面數騎沖來,避讓不及,直接被撞飛了出去。
五百經略軍騎卒為先鋒,帶著兩千甘州回鶻、龍家、吐谷渾、韃靼部族軍,沿著水草豐美的湟水流域,四處襲殺。
吐蕃諸部正在轉移,精壯又被抽至了青唐城以北區域,想要誘唐軍深入,一戰殲滅之。后方除了少許留守兵馬外,幾乎全是老弱——當然還有大群牛羊。
吐蕃人知道自己的弱點,因此打算把老弱轉移到伏俟城、樹墩城、靜邊鎮一帶。
伏俟城,吐谷渾都城,規模不小,經唐、吐兩國修繕后,還算有點模樣,可住不少人,在今青海湖西岸石乃亥鎮附近。
樹墩城,吐谷渾舊都,在青海湖東南岸,今察汗城附近。吐谷渾時代,在此筑大城,修湖堤,如今已經破敗,但多少有點防御作用。
靜邊鎮,在今貴德縣,貞觀中置鎮,儀鳳二年擴建城池,置積石軍,管兵七千人。該城北枕黃河,西臨大澗,形勢險要,地屬廓州。
河西北對岸有寧邊軍,哥舒翰所置,與積石軍互為犄角。
積石軍、寧邊軍一帶,東通廓州,分達河、鄯;西南至九曲,乃優良牧馬之地;西可至大非川。土地肥沃,農產豐盛,國朝時為黃河上源交通中心,募民屯墾,收成良多。城內有多福寺七級浮屠,為國朝西疆一佛教名城(高適曾有詩)。
吐蕃人大規模轉移老弱、牛羊,當然會產生大量的混亂。而且由于處于行軍狀態,被逮到了很難辦,基本就是個死。
楊儀縱兵沖入了一個正在轉移的部落中,大肆砍殺。
河西來的部族軍尤為兇殘,見到男丁就是一刀下去,女人、小孩則圍起來,同時還派人去收攏牛羊馬匹。
對草原人而言,女人、小孩、牲畜都是財產,成年男丁則是競爭對手。因此,如果上官不約束的話,那可真是高過車輪的皆可殺,然后將女人搶回家享用,給自己生孩子,小孩則養著,充當奴隸。
這就是裸的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如今的中原也有點這個味道了,每逢亂世,大頭兵們都喜歡將敵人男丁殺死,然后將其妻女搶回家。別說什么貞潔烈女,女人在這個年代,無論草原還是中原,比物品強不了多少,一個女人丈夫被殺后,轉幾道手,替不同的男人生孩子比比皆是。
大唐的風氣,與禮教大興的南宋、明、清大不一樣,嚴格說起來,有點“胡”,北朝遺風,屬實尋常。
廝殺一圈后,眼看著吐蕃人的抵抗已經完全崩潰,楊儀遣人約束部伍,不許再大行殺戮。
女人、小孩,當然不是這些部族軍的戰利品。牲畜倒是可以分他們一些,以提高積極性。今后若河湟之地再有叛亂,召集河西各部南下時,也更容易一些。
同理,如果邵樹德真正統治了河湟之地,河西諸州有叛亂時,也可以調集河湟吐蕃、羌人北上,劫掠回鶻、黨項、龍家、吐谷渾等部族。
若是河西、河湟一起反…
呃,這事就有點麻煩了,需要調大軍征討。河套、陰山諸蕃部,當然也可以跟著過來發財。
論在蕃部之間走鋼絲,搞平衡,邵大帥當仁不讓,自認國朝第一,至今還沒玩脫。至于以后會不會玩脫,再說!
“留一部分押運財貨、丁口、牛羊,與步卒交接。其余人,繼續搜索前進。這河湟草原,咱們寸草不留!向西走,殺!”處理完諸事,楊儀又翻身上馬,帶著兩千騎,如一陣風般西去。
而此時的威戎軍城內,張淮深、龍就二人正在對坐飲酒。
玉門軍五千余人,全是騎卒,如今已經全部向東,往白水軍的方向挺進。
歸義軍的三千騎卒,則在威戎軍一帶擊破了一個吐蕃部族,俘獲丁口數千,牛羊十余萬。
張淮深現在愈發覺得,靈武郡王打仗像個胡人,但偏偏兵法又是純得不能再純的漢人兵法。
以正合,以奇勝,正奇相輔,《孫子兵法》里寫得清清楚楚。
靈武郡王算是把兵書讀明白了,讀透了。知己知彼,揚長避短。不要令人拍案叫絕的驚艷之作,只要穩健的勝利。
正面主力大軍厚實凝重,訓練有素,讓你不得不全力以赴。隨后,仗著兵多、馬多,分出數路偏師,數百里大迂回,襲擾你的后方,動搖你的軍心。
只要你前線主力軍心一動搖,他就開始前出擠壓,再出各種爛招,比如招降、離間、收買,進一步削弱你的士氣。最后全軍壓上,與你決戰,你打不打?
當初去涼州時玩的就是這么一招,現在到了河湟,還這么玩!大家都猜得到,但真的很難破啊。
朔方軍最精銳、最厚實的中軍主力,其實都他媽的是幌子!穩得很,深溝高壘,不浪戰,就壓迫你,讓你不敢分心。
這人打仗,估計要被很多年輕氣盛的將門子弟笑死,但真打起來,你就會覺得很不好對付。如烏龜一般,破綻很少,不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大敗、慘敗。
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靈武郡王一定熟讀兵書,并很深地理解了這句話。
《孫子兵法》,句句精華,但能活用的,少之又少。
“靈武郡王令我等屯兵于此,搜剿吐蕃諸部老弱。看看吐蕃下一步動向是什么,三路奇兵,數百里迂回,如今,他們應是很被動了。”張淮深吃了一口羊肉,感覺河湟之地的羊沒河西的好吃,便放下了筷子,說道。
“也好。”其實龍就也不是很放心把玉門軍放出去冒險,聞言正好就坡下驢,說道。
這一路,張淮深為指揮使,他是副使。張淮深不下令,龍就也不敢就讓玉門軍回來,怕被張某人向親家告黑狀。
西邊還有一路,經略軍使關開閏所領蕃漢兵馬萬人。根據最新得到的消息,已經有不少斬獲。
據悉東面還有一路,以銀槍都為主。暫時還沒有聯系上,不知道他們在搞什么。但以這幫回鶻人的德行,燒殺搶掠起來不會手軟。
而靈武郡王統帥的主力,還在星宿海扎營,不斷邀請吐蕃諸部頭人過去會盟。
什么會盟?不就是輸誠么?說得那么好聽。
吐蕃人這次,也不知道怎么安排兵力的,估計會很頭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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