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再這樣觀望下去,怕是不太合適了啊。”涼州城內,李明振走來走去,不住地勸說道。
翁郜有些發懵。
嗢末就這么敗了?如此輕易?這不應該啊!
乾符年間,張淮深率步騎七千余人收復涼州,但人家嗢末根本沒怎么打,只稍作抵抗便撤了。
張淮深也沒找他們麻煩。不是不想,而是即便把歸義軍一萬多兵全拉過來,也不一定能擊敗嗢末。再加上朝廷也防著歸義軍控制涼州,于是最后還是算了。涼州外圍還在嗢末手里,實力絲毫未損,甚至經過十余年的發展,還有所提升。
但他們今天敗了!
翁郜也不是一點不知兵,同李明振一起復盤戰局后,都長嘆了一口氣:頓兵堅城之下,屢攻不克,最后被人偷襲,里外夾擊,大敗而走。
這一次,嗢末是真的傷筋動骨了。算上攻城的三天,聽聞被斬首四千七百余級,是他們多年來未有之慘重損失。
膽寒矣,不復敢戰矣!
“李司馬,事到如今,某已是計窮矣。”翁郜有些嘆氣。
這河西三州看起來窮,但當節度使一年三千多緡錢的收入是一點不打折扣的。每次朝廷發餉,先把幕府大小官員的薪俸發足了,再將軍士們的賞賜發下去。如果錢不夠,那就讓朝廷先欠著,以后再想辦法討要。
另外,此地還有一些別的收入,總之一年五六千緡不在話下。
關中買地的錢,全靠這筆收入了。最近又在福建鎮置宅購地,作為以后的避難之地,花銷特別大。若是當不了河西節度使,很多計劃就要被推遲,唉!
“明公,為今之計,唯有一同派兵,征討嗢末,方有轉圜之機。”李明振一臉晦暗地說道。
說實話,他也有私心,也不想左行軍司馬的職務不保。但怎么說呢,他更不愿意看到嗢末繼續壓在幕府的頭上。靈武郡王有朝廷名義,是河西觀察使,如果能出兵擊敗嗢末,李明振也是樂見其成的。
但明公終究棋差一著,事到如今,面對現實好了,沒什么好多說的。
“李司馬…”翁郜醞釀了一下情緒,眼圈又有些紅了。
李明振嘆了口氣,正想再說些什么,卻聽外間一陣嘈雜,隱有兵刃交擊聲傳出。
李、翁二人一驚。
翁郜下意識站起了身,卻聽凌亂的腳步聲傳進了院子。
有人喝問了一下,很快便傳來一聲慘叫。
“嘭!”房門被撞開了,李鐸帶頭沖了進來,手里還提著一把厚背砍刀。
翁郜向后退了兩步,臉色慘白。
這是嘩變么?或許不是,因為州兵并沒有什么反應,沖進來的是順義軍副使。
“老李發病了,快拉住他!”何絪從外面沖了進來,一把抱住李鐸。
李鐸用力掙扎,揮刀連砍,一刀砍在了翁郜衣袖上,嚇得他魂不附體,雙腿發軟,動都動不了。
“明公快走。”李明振一把扯住翁郜,躥出了門外。
外面是數十名挎刀執弓的順義軍軍士。他們見副使和都虞候都沒反應,便沒有阻攔,任翁、李二人自去了。
良久后,何絪松開了手,李鐸也不再掙扎。
再過了一會,陳誠、安休休、符存審三人也走了進來。
“某看見那老匹夫騎馬走了。”安休休咧了咧嘴,笑道。
其實按照他的本意,是要當場宰了翁郜的。
這幾天他聽聞了一些乾符年間的舊事,感覺那次嗢末攻涼州,毫無征兆,毫無理由。一邊派人幫大唐打南詔,一邊攻涼州,這樣奇葩的操作,讓人費解,多半就是翁郜引來的。
這次,很可能就是乾符年間嗢末寇涼州的重演!
“便宜這廝了。”安休休最后嘆了口氣,說道。
李鐸冷笑不止,何絪拉了他一下,笑道:“這老匹夫,早該滾了。一場大戰,從頭看到尾。也就陳副使攔著,不然一刀宰了。”
“宰了吃肉。”李鐸看了一眼安休休,說道。
安休休瞪了他一眼,手已經摸向了腰間。
陳誠咳嗽了一聲,道:“翁仆射連夜出走,外頭到處是潰兵,不是很安全啊,可別出什么事。罷了罷了,說其他的。今日之戰,大破嗢末,斬首數千級,幾位將軍都立下了大功。某自會向大帥稟明一切,定不會少了諸位的賞賜。”
陳誠一開口,幾人都消停了下來,一起看著他,面有喜色。
“州兵,立刻掌握住,全部打散混編入順義軍。安軍使,此事你來操辦吧,以后都是你的兵。”陳誠說道。
“某省得了。”安休休答道。
一千州兵,顯然不足以彌補戰損,但慢慢來吧。順義軍此番打得不錯,相信大帥不會虧待大伙的。
“抓獲的三千多嗢末俘虜,不要折辱。后面,差不多就可以進行招撫了。”陳誠說道:“符將軍,關中民戶緊要,還是盡快去接應吧。”
“末將遵命。”
符存審這一次行險,確實比較出彩。
三千步騎護送著上萬民人,一著不慎,就要被嗢末掠了去。當是時也,真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留在原地也不穩妥。但符存審通過已知的情報,判斷嗢末主力盡出,于是主動出擊,帶著僅有的一千騎卒,殺至涼州城下,里應外合,大破敵軍。
這份果決,確實是為將者非常重要的一種特質。
“如此便無事了。接下來最重要的便是招撫嗢末,也不知其如今是個什么情況,還愿不愿意降。”陳誠說道。
嗢末愿不愿意降不知道,但他們的部族確實遭到了六谷部的荼毒,損失慘重。而六谷部,好像運氣也不咋地…
浩門谷外,大隊騎兵的沖殺剛剛結束,河岸邊布滿了尸體。
再往里面看,火光沖天,一片狼藉。
閭馬起一馬當先,追逐著毫無抵抗能力的吐蕃牧人,不斷揮舞著馬刀。
他馬術精湛,下手精準,每次找準目標后,手起刀落,就是一條人命了賬,端地兇殘無比。
閭馬起是真的有點怕楊悅。
他本是渭州吐蕃閭馬部的頭人,與篤屈部、昑屈部一起守渭州,聽命于岷州伏弗陵氏。
但渭、岷二州的吐蕃敗得實在太慘啦!篤屈部已經煙消云散,昑屈部連戰連敗,損失慘重,遁入洮州后,據說被當地的部族給吞并了。
閭馬部的相當部分老弱也被俘虜。與篤屈部、伏弗陵部的人一起,部分配給渭州刑徒為妻,剩下的都發往了北方,在賀蘭山下放牧,大概還剩不到兩萬人的樣子——部落里男人都沒多少,即便有也是老的老、小的小,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童。
閭馬起帶著部眾遁入秦州,依附鳳翔節度使朱玫,茍延殘喘。
可誰成想,朱玫也靠不住!
這個懦夫,被邵樹德一嚇,就移鎮蜀中了,讓閭馬部一干人等極為傻眼。
好在靈武郡王大度,新節度使折宗本也不追究那些陳年舊事,閭馬部得以戴罪立功,與會州白家、岷州拓跋氏一起出兵,征戰涼州。
“注意隊形,不要沖得過猛,予敵可趁之機。”
“抓俘虜,將老弱婦孺都集中看管起來。”
“牛羊歸攏一下。他們肯定有積存的草料,全搜出來。”
“多派游騎至外圍警戒,別吃了大虧。”
令騎四處巡弋,一一下達命令。五百新泉軍、一千蕃兵又肆虐了一陣,這才緩緩收攏隊形,清點戰利品。
出其不意偷襲浩門谷,斬首九百余級,俘七千人,牛羊草料無算。只可惜,還是跑掉了不少,消息應已走漏了。
“留一部分人看守,遣人通知甄詡,加速行軍,帶步卒前來浩門谷接手。”楊悅從馬扎上站起,翻身上馬,說道:“某就帶新泉軍騎卒,夜襲陽妃谷。”
“軍使!”范河聽了有些失色,驚道:“即便有向導可帶路,此行也太危險了。”
“不搏一搏,老打太平仗,能取得什么戰果?賊夜中無備,精銳又在外,我夜襲之,大張火把,四處擊鼓,他能知道我來了多少人?一幫留守的老弱殘兵,不當場逃走就不錯了。”楊悅嗤笑道:“范將軍,趕緊上馬吧。不要三十來歲的人,像六十歲一樣瞻前顧后。”
范河不敢接這話,只能甕聲甕氣道:“末將遵命。”
五百騎很快借著夜色的掩護出發了,在向導的帶領下,直奔陽妃谷而去。
突襲行動進行得非常順利。
果如楊悅所言,他們來得實在太快,賊軍無備。黑暗中不辨敵我,只聽見到處是喊殺聲,到處有唐軍進兵的鼓聲。于是慌作一團,自相踐踏者不少,還有人直接跑了,或者躲進了樹林里,總之甚少有人敢于留下來戰斗。
以后,范河四下里一望,只見還沒完全化凍的河水里到處是僵硬的尸體。
他們不是被唐軍騎卒殺死的,而是黑暗中不辨方向,落入河中凍死的。
死在帳篷內外的尸體也不少。
不是被唐軍騎兵砍死,就是被自己人砍死,憋屈無比。
新泉軍只傷亡了百余人,將近一半是夜間突襲時不慎落馬導致的。
“讓步卒過來接手俘虜。”楊悅爬上了一處高坡,俯瞰整個河谷。
昨晚的突襲,其實沒殺多少人。總計斬首不過五百余級,吐蕃人逃跑途中自己死了數百,剩下的都跑了,不過牛羊、家當都落下了,還有大量老弱婦孺。
“甄詡太慢了!”楊悅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甄詡率領的三千五百步卒還在趕往浩門谷的路上,不過他們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
數十騎一直遠遠地吊著他們,既不靠近,也不離開。
每次派大隊步卒靠近,他們就遠遠散開。你一走,他們就又聚攏起來,繼續吊著,期間還不斷有人離開或加入。
“觀其裝束,身著青衣,仿如中原道服一般。”甄詡緊了緊手里的步弓,傳令加快行軍速度,與閭馬部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