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池縣,北魏年間乃薄骨律倉城,囤積糧草、馬料、器械,以備用兵此地在鹽州西南一百六十里左右。倉城已廢,里面沒半粒糧食,縣城還在,本有兵數百,臨時征發民壯千人,目前共有一千五百兵丁義從軍副使沒藏結明是第一個抵達城下的定難軍大將。他手頭有四千余兵,都是從山里帶來的子弟兵,各部落皆有,士氣很高。之前封隱去橫山選兵,給野利部、沒藏部送了不少軍械,因此義從軍如今的裝備也好了起來“遣人去喊話。”沒藏結明看了眼跟在自己身邊的一名幕府隨使,對手下吩咐道 很快,十幾個漢話說得比較溜的黨項軍士上前,扯開嗓子喊道:“仁義之師,不辱婦女,不殺無辜,不掠資財,所過秋毫無犯。但兵臨城下,不許違抗,第一箭要印官出迎,第二箭要士紳投服,第三箭要軍士棄械。若緊閉城門,死守不降,攻破之日官吏、軍將盡皆屠戮,寸草不留。”
城頭上的人聽了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城外是東面行營招討使、定難軍節度使、靈武郡王的人馬,但一水的黨項人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冒充的?
“張將軍…”軍士們都把目光投向了守城的副將張道“敢言降者,立斬!韓留后待我有知遇之恩,今日便是報恩之時。”張道帶著親兵,一臉兇狠之色,周圍士卒被積威所懾,皆不敢出言反對“嗖!”城外第一枝箭射出 張道惡狠狠地盯著手下軍士,道:“備戰!”
第二枝、第三枝箭次第射出 “靈州會有援兵而至,諸位勿憂。”張道繼續鼓舞士氣,道:“若不至,諸位盡可來取本將人頭。”
三箭射完,溫池縣城門緊閉,城頭人來人往,這是鐵了心不降了沒藏結明臉色鐵青。大帥下令離得最近的義從軍攻取溫池縣,為大軍開道,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攻城!”沒藏結明下令黨項人也是有攻城能力的。國朝幾次作亂,多有州郡淪陷。尤其對以農耕為主的橫山黨項而言,如果要下山劫掠,如果攻不破堡寨或州縣城池,那么注定所獲有限沒藏結明挑選了三百余人,分成兩隊,推著云梯便上。溫池縣城不高,亦無護城河,進攻的難度比宥州、綏州這種大城小了很多,更別說堪稱變態的夏州城了云梯是夏州制造的,數量不多,義從軍只分到了兩輛。以大木為底,下施大輪,上立二梯,中施轉軸。車四面以生牛皮為屏蔽,內以人推進及城,則起飛梯于云梯之上,以窺城中,故曰云梯簡單來說,如果主將決定蟻附攻城,那么就會出動云梯車。車子下面有六個木輪,外表有防箭、防火處理,內層可站人,這些人推著云梯車向前走。車子上部是折疊式的兩層梯子,兩層梯子間有轉軸連接,打開就可以將兩層梯子全放開,梯子前端有鉤,用于鉤住城墻至于電影里那種扛著梯子直接上的,確實有,但太簡陋,對士兵生命不太負責。既容易被守城方燒毀,也容易被推倒。一般來說,有地盤,有軍械制造能力的軍閥,都會打造這類器械,不然大頭兵們心里不爽,陣前嘩變就慘了兩輛云梯車慢慢地行進到城下。看得出來,溫池縣沒有強兵鎮守,準備也不是很充分,但就這個樣子,居然也打算死守,確實勇氣可嘉“殺!”數十名髡發山民從云梯車下竄出,滿臉猙獰之色,拿著器械便往上爬城頭箭如雨下。沖在最前面的盾手拼死抓住梯子邊緣,重心前傾,抵消箭矢帶來的沖擊力。在他們身后,一些沒被遮擋住的山民被射中,慘叫著滾落云梯。這個高度,不一定會摔死,但城上還有守軍弓手,躺在地上存活率堪憂“殺啊!”云梯車不停晃動著,那是守軍在努力往外推車。不過這樣很容易暴露身形,因此不斷有守軍士卒被城下的義從軍弓手射中,慘叫連連第一波爬梯的山民都沒到一半便傷亡殆盡。但他們也成功吸引了城頭守軍暴露,因為無論是推砍云梯、火燒油潑還是用長槍捅刺,都難免將上半身暴露出來。沒藏結明特意挑選了兩百名箭術上佳的獵人,專盯這些暴露出來的守軍士卒射。溫池城墻并不高,效果還不錯第二波山民幾乎沒有片刻等待就沖了上去。箭雨依然猛烈,不停有人慘叫倒下,后面的人發了性子,也不再管盾牌遮蔽得是不是嚴密了,他們只想趕緊沖上城頭,好好廝殺一番“殺!”第一個沖到城頭附近的山民根本來不及高興,手里的刀剛揮舞到一半,就無力地垂下。城頭的人太多了,一瞬間幾乎有七八根長矛刺在他身上后面的人不管不顧,繼續往上沖。都到了這地步了,退回去也是死,還不如上去搏一把,就是臨死前拉個墊背的也好啊“啊!”城頭有熱水潑下,身上的甲胄根本抵擋不住,滾燙的開水順著縫隙流向身體,即便有軍服緩沖,但依然讓不少人慘叫了起來。更有那被兜頭蓋臉澆了個結結實實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瞬間就摔落云梯當然他們還不是最慘的,還有人渾身著火,直接從云梯上跳下,滿地打滾試圖撲滅身上的火苗。周圍沒有人幫他,弓手們神情專注地盯著城頭守軍射,他們甚至都沒時間注意射來的敵軍箭矢,幾乎就是以命換命,以傷換傷的打法“殺!”一名全身著甲的髡發山民沖上城頭,仗著身上有防護,怒吼著就往前沖。手里的大斧不停揮舞著,擦著碰著就是死傷,這人竟然是個天生神力“呃…”剛用大斧劈開一名守軍士卒,就有箭矢刁鉆地射中了他的喉部七八名守軍一擁而上,刀斧齊下,將他砍殺當場。很快,人頭被扔了下去,以削弱攻城一方的士氣 能全身著甲,還如此勇猛,定然不會是普通山民!
沒藏結明臉色鐵青地盯著城墻附近的攻防戰,前后填進去兩百多人了,居然才觸碰到了城頭一次,但很快又被趕了下來,還死了一位部落頭人 這攻城戰,確實殘酷!
他想起了之前聽陳判官講過的昭覺寺之戰,馬璘馬太尉直入萬軍之中,奪牌兩面,左右驅馳,動搖賊軍陣腳。當時頗為神往,覺得心潮澎湃,可此時看看殘酷的攻城戰,心頭又有明悟:若是讓馬太尉這等絕世猛將來蟻附攻城,怕也要飲恨當場,這或許才是大帥一直避免攻城的最大原因吧 “繼續攻!都保,你帶人攻!”沒藏結明下令道。已經打到這份上了,若攻城不果退兵,很傷士氣。而且,他看得出來,守軍并不強,應是縣鎮兵之流,而且還夾雜著不少民壯,此時再加把力,說不定就拿下了!
沒藏都保點了兩百人,簡單動員一番后,殺氣騰騰地沖了上去此時的黨項人,打仗確實不如后世西夏那會有章法。但他們是部落形式聚居,內部凝聚力較高,“遇有戰斗,則同惡相濟,傳箭相率,其從如流”,而且有全世界野蠻人所共通的“勇悍”,不然也不會被杜牧形容為“稟天地戾氣而生”了若是能以中國之法約束、訓練,再有精良的武器裝備,在第一代沒墮落的時候,確實可稱勁旅。這就像后世滿清黃臺吉那會,年年北征索倫人,捕獲魚皮韃子充當死兵。那些人足夠野蠻,足夠兇狠,黃臺吉帶全副武裝的兩萬八旗,對上無甲、只有木矛弓箭的六千索倫人,竟然不敢正面交戰,足見其戰斗力沒藏都保是沒藏氏的一個分支部落頭人,全族生活都很困苦,但也養成了野蠻兇悍的習氣。此時城頭守軍精銳死傷了不少,開水、熱油、火把、落石之類也消耗大半,被沒藏都保這兩百人一沖,頓時手忙腳亂城頭上,張道連連張弓搭箭,射死了七八名勇悍的山民,令其攻勢為之一窒。但很快,山民又死命沖了上來,投矛、刀斧亂飛,在城頭上沖開了一道口子張道的親兵拼死上前,十余人持矛直刺,山民根本不管不顧,將手里的投矛扔出,制造混亂之后,直接嘶吼著沖了過去“噗!噗!”長矛入腹,沖在最前面的山民慘叫著倒下。但越來越多的人爬了上來,城頭上幾乎人擠人,長矛都施展不開,雙方拿著刀斧互相劈砍,完全沒有任何閃避的動作,就是以傷換傷,以命換命沒藏都保的臉上全是鮮血,他拼命抱住一名守軍軍官,雙方在地上廝打著。掐喉嚨、咬耳朵、插眼睛、額頭撞,無所不用其極還有那殺起了性子的,拿著刀斧一刀刀劈砍著,幾乎將對手的頭顱給劈得稀爛慘烈的廝殺持續了一炷香的工夫,城里的民壯首先受不了了。他們要么是做生意的市民,要么是種地的農民,哪見過這么慘烈的廝殺,在稍稍抵擋了一會之后,直接就崩潰了 張道帶著親兵連斬數人,但根本阻攔不住。他只有四百縣鎮兵,之前為了守住城池,把這些人放在最前面。黨項山民沖上城頭后,又是這些縣鎮兵第一時間阻攔,此時傷亡很大,民壯一跑,他們也抵敵不住。這城,基本是破了!
城下,沒藏結明帶著大隊人馬朝城門口進發。城頭已經沒有箭矢來阻止他們,到城門口后,如果仔細聽的話,可以聽到門后也是殺聲一片。守軍最后的力量應該是聚集到城門口附近了,但沒有用,他們兵太少了,根本擋不住“這些人為什么不投降呢?幾百州兵一流的人,裹挾著民壯,就敢對抗我四千大軍?”沒藏結明怎么都想不通這個問題也許,黃巢也沒想通,他帶著十五六萬人馬,進攻兵力稀少的陳州,人家為什么不投降?這世上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情了不遠處是一具燒焦的尸體。火苗已經滅了,死者渾身焦黑,手指、腳趾都熔融在一起,肚子也破了,隱隱看到燒黑的腸子看不出來是哪方的軍士,但無所謂了。溫池縣攻城戰,讓年輕的沒藏結明見識到了戰爭最殘酷的一面 宥州討伐拓跋思恭之戰,若是強行攻城,場面怕是比眼前這個還要慘烈數倍吧?
城門吱嘎作響著被從內部打開,軍士們歡呼聲一片,紛紛摩拳擦掌,要沖進去大殺特殺 “沒藏副使,約束住軍士。”幕府隨使趕到了他身邊,輕聲道:“只誅官吏、軍將,不得殃及百姓。”
“你!”沒藏結明沒想到這廝跑過來竟然是說這話。在旁邊觀了半天戰,難道不知道我們死了多少人么?這時候說這話,難道不怕死?
“沒藏副使,某這是為你好。若放縱軍士,大王聽聞必然震怒。”隨使也不多話,直接點出了后果 “大王是來吊民伐罪的,若做下劫掠屠殺百姓之事,外人會如何看?”說到這里,隨使壓低了聲音道:“大王胸有奇志,前程無限。令姐頗受大王寵愛,若誕下子嗣,異日沒藏家定然貴不可言,豈可因小失大?將軍宜察之。”
沒藏結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