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三年二月初三,大量軍資糧秣運抵長安,大部分歸了東北面行營十萬大軍。邵樹德遣人去討要,竟然也要到了數萬枝箭矢及部分軍糧財貨其實,財貨他現在已經不是很看重了。畢竟繳獲得太多,巢軍和唐軍基本一個德行,打仗要發賞,還要見到實物,只要繳獲敵人輜重,這方面從來不缺的。箭矢也不是很缺,同樣繳獲甚多,但糧食,什么時候都不嫌多夏綏軍一年在糧食方面的開支,就要八十萬斛以上。去年綏州一年不過產糧四十多萬斛,銀州產糧十五六萬斛,夏州產糧十萬斛出頭,宥州忽略不計,人家每年給幕府上貢一兩千頭牛羊外加青鹽、皮革、駝毛、牛角若干就算不錯了這不到七十萬斛糧食,全鎮百姓正常情況,一年要消耗掉四五十萬斛,即便降低他們的生活標準,讓他們半年吃糠咽菜,也最多只能擠出三十萬斛的糧食給幕府。還有約五十萬斛的缺口,以前是靠朝廷補貼,如今就得自己想辦法了這還只是養軍,沒算其他方面的糧食開支,缺口其實相當大如今北面行營三萬余軍士還有數月糧草,王重榮兄弟又送來了十萬斛軍糧和八萬束柴草,就本心而言,邵樹德還是很感激的。王重榮、王重盈,以后可以多多結交,維持一個良好的關系“大帥,斥候回報,黃巢遣人率三萬余軍士南出,似往藍田縣的方向走,這是在給自己準備后路了。”陳誠突然走了進來,稟報道“陳判官最近辛苦了。”邵樹德看了一眼胡子拉碴的陳誠,道。雖然他與富平八縣的官員、士紳往來很多,甚至還收過不少人家贈送的財貨、美姬,但就本職工作而言,還是很盡心盡力的。水至清則無魚,自己要的是忠誠,手下人只要不過分,現在都可以容忍“消息可曾證實?”魏博秋自動攤開了地圖,邵樹德用手指在長安以南的區域比劃來比劃去,問道“已證實。三萬余人,盔甲鮮明,應是賊眾老人,走的是驛道,就連當地百姓都瞧見了。”陳誠說道 “唔,巢賊看樣子是膽寒了。”
不過易地而處,邵樹德對黃巢的決策還是不敢茍同的。要走就干脆點,像現在這個樣子,明顯是還想再掙扎一下,可你不清楚手下軍隊的德性嗎?難道非得來場慘敗以后才能清醒?非得要打不過,糧食也快吃光了才能痛下決心?
“陳判官,我軍要做好準備。”邵樹德說道:“萬一巢眾遁走,我軍不可擋其鋒,但可擊其尾,能賺一點是一點。”
陳誠聞言有些猶豫。其實在他看來,巢眾撤走時,多半是把輜重置于中軍,后軍輜重應該不多,所獲有限,不值得冒險。不過隨即又想到,自家主公可能還是想獲取人口,夏綏四州,黨項是沒法信任的,中國之民越多,越能站得住腳 又要增加糧食負擔!
“明日某便遣強全勝帶一千輔兵,押七萬斛軍糧去富平,然后將那萬余巢眾帶回綏州。還有一批軍士們的賞賜,也順路捎回去。這會天氣尚未完全轉暖,不過當他們行至鄜坊時,應已是三月了,勉強可過車馬。”邵樹德說道綏州,還能繼續開個一兩年,后面就該將銀州四縣的開發提上議事日程了。這兩個州是農業條件最好的,有不少河流,還靠著黃河,降雨相較夏州為多,西邊也有不少平地可利用,只要下大力氣整頓,還是可以給自己驚喜的——巢眾有的是力氣,不用心疼“對了,陳判官,某若是將上貢給朝廷的戰馬停了,會如何?”邵樹德突然想起了這件事,于是便問道銀州有規模龐大的牧場,年貢戰馬萬匹,這得是多少錢?靠,合著夏綏其實也沒從朝廷那里掙多少啊。邵樹德以前了解過,除了因戰亂或疫病等原因外,銀川牧場一直穩定交付戰馬給朝廷,少的年頭獻馬七千匹,多的時候上萬 這些馬兒在銀州當地確實不值錢,廉價得很,但若是賣到關中、蜀中、河南,值多少錢?朝廷向回鶻買馬,給出的價錢是四十匹絹。這其中當然有結好回鶻的因素在內,但回鶻給的也不全是好馬啊,銀川牧場上貢的可是戰馬!
不管怎樣,四十匹的批發價應該是可以做到的,甚至更高。至于中間商販賣到何處,你們如何賺差價,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不知道,停貢戰馬會有什么后果…
陳誠顯然也不知道朝廷會有什么反應 “大帥,要不——試試?”
“試試就試試,反正這兩年戰亂,銀川牧場也沒送馬至關中,裴老將軍有錢啊。”
“大帥才是銀川監牧使,那些馬只是裴將軍暫管罷了。”
“也是。后面可以問問其他鎮,有沒有需要戰馬的。糧食,是真的不夠吃。”
中和三年二月二十雖然邵樹德這邊嚴陣以待,但黃巢顯然還是向北找東北面行營大軍決戰了。其實可以理解,這邊深溝高壘,又以能戰聞名,你來攻,多久能攻下?要死傷多少人?萬一遷延日久,其余各軍圍過來,走都走不掉了西面行營同樣是這個道理。四五萬人馬,堡寨一座連著一座,擺明了耗你銳氣,拖住你,然后四面合圍,徹底殲滅說白了,李昌言、諸葛爽這兩路,都是側翼戰場,擁兵十余萬人的王侍中所部才是正面。只有擊敗主力官軍,黃巢才有可能繼續在長安待下去。而且王鐸那邊愿意野戰啊,正合黃巢之意所以他找王鐸決戰去了東北面行營這兩個月,差不多也消滅賊軍兩萬余了,戰績輝煌,士氣鼎盛二月二十這天,黃巢出師十余萬。王鐸亦遣全軍出戰,總計十萬人。雙方在渭水之南,一日三戰,巢軍皆敗。黃巢親率精銳斷后,拼死力戰,最后退回長安的,不過八九萬人罷了。黃鄴之弟黃揆被鴉兒軍陣斬,大挫士氣二月二十七,黃巢再率軍出戰,這次同樣不利。帶了大量新兵的十萬之眾,交手不過片刻,就連潰兩陣。李克用率騎兵突擊,忠武軍、河中軍、義武軍趁勢掩殺,俘斬萬余,巢軍慘敗,奔回長安經歷了這兩次慘敗,黃巢應是徹底失去信心了。西路突破不了,東路同樣大敗,損兵兩萬余,連自家兄弟黃鄴都被殺了本來寄希望于主力決戰的,只要擊破王鐸所部,李昌言、諸葛爽兩路兵馬自然潰逃。但他最后的希望破滅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三月初十夜,黃巢焚毀宮室,率眾出逃不過他做得比黃鄴好多了。當了兩年皇帝,雖說處于狼狽逃竄的狀態下,但依然有人愿意為他斷后。白天就有賊將率軍迎戰,被官軍擊敗,一路追至城下,猶拼死力戰。至夜,城內亦有萬余賊軍死守,官軍紅著眼睛要進長安劫掠,雙方又是一場血戰邵樹德得知消息時正是夜間。彼時長安火光沖天,其實都不用斥候來報,都能曉得黃巢要逃了“大帥,黃巢要逃了。”看著紅透半邊天的長安,陳誠說道“明日整備兵馬,待巢眾大隊過后,咱們就擊其后軍。這個時候,各部多半還在劫掠長安吧,需小心些。”邵樹德說道“定是劫掠長安無疑。”陳誠道這事絲毫不用懷疑,王侍中也無法約束的。這時候沒人會聽你的話,識相的話,劫掠后得到的珍寶還能送你一份,不識相,直接就軟禁了,別擋著我們發財 “大帥是否愿意率軍東出追剿巢賊?”
“不太愿意。”邵樹德搖頭。士卒們離鄉兩年多了,再不回家,即便以鐵林軍軍紀之嚴,士卒們也會生出怨恨之心。若是愿意放縱他們燒殺搶掠還罷了,能釋放負面情緒,但邵樹德不愿,如之奈何?
陳誠嘆息一聲。若是率軍東出,能成功剿殺黃巢的話,朔方軍的地盤朝廷說不定就給了。這確實太可惜了!
須知如今天下藩鎮的格局,不太可能會改變了。王鐸麾下那幾個立下大功的部將,王重榮的功勞真的比李克用小嗎?大敗黃鄴、屢破朱溫,甚至還招降了朱溫,他們兄弟二人又竭盡全力搜刮錢糧供給軍需。決戰時,雖說李克用的騎兵沖陣斬將比較耀眼,但難道不需要王重榮等人的步卒先動搖巢軍陣腳嗎,否則李克用怎么沖?
但王重榮,不可能移鎮河東的,頂多給他封個郡王。否則李克用就第一個不答應,畢竟朝廷已經許諾給他河東節度使換其出兵了,并預先給了忻代二州做“定金”,此時的朝廷,已無實力毀諾。你不給,人家自取。換其他鎮人家也不愿意去,哪怕是富庶的淮南、劍南也不去,人家就只要家門口的河東,不給就造反,朝廷看著辦吧 朝廷不想多事!
當然這兩個人算是不錯的。王鐸帳下其余數萬人馬,比如河東軍、忠武軍、義武軍、河陽軍等等,在前些日子的決戰中同樣斬獲眾多,但撐死了就一點財物賞賜罷了河陽節度使羅元杲還親自帶兵到王鐸帳下效力,同樣立了不少功勞,但你說河陽三城住得局促,要移鎮,朝廷還得思慮思慮,看看哪些人好說話,能給你騰出位置。若是不好說話,有造反傾向的,朝廷現在也不想招惹,你就慢慢等吧朱溫更慘,戰前就定下去宣武鎮,當時他還沒任何功勞,所以只能去這破地方。州郡殘破,渺無人煙,亂兵四起,吃人之輩橫行。如今想挪位置,更無可能,朝廷本就打著讓你去和亂賊死拼互相消耗的主意天下格局,基本定了所以陳誠此時才有些嗟嘆。收復長安之后還有一輪封賞,朝廷多半只會給邵樹德一個國公或者郡王的頭銜,朔方的地盤,若是此時能給,以后可真能省去不少麻煩 “不要想太多。”邵樹德笑道:“如今這個樣子,朝廷根本無力約束諸鎮。所能控制的,也就關中、蜀中罷了,京西北八鎮也能影響到。但河南、河北、河東、江南諸鎮,今后多半就是自說自話了,朝廷若想換個自己人去當節帥,也得做得相當巧妙才行。再者,朝廷若讓某去個遠地方,比如江南,某也不愿意去。去了就只是養老,暮氣漸生,此非我志。”
“朔方,以后咱們自取。”看著燃起沖天大火的長安,邵樹德說道:“朝廷,也就這個樣子了。”
“就是個維持會,哪天維持不下去,就散了。”邵樹德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