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繁峙縣城外,進軍的鼓聲一刻不停地響著。
土團鄉夫早就冒死填平了壕溝和護城河,剩下的就看各部戰兵們的了。領受任務的張鍇遣牙將蘇弘珍出馬,其手下四千人左右,進攻南門,是主攻方向。東西兩門有其他部伍負責佯攻,給他創造機會。
蘇弘珍這個人沒死,邵樹德其實很意外。早先為遮虜軍使,歸大同軍節制。李國昌父子反后,第一個就拿他們開刀,遮虜軍戰敗,損失慘重,蘇弘珍狼狽遁回晉陽。
這次失敗,如果說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么去年帶著太原府新募的千余軍士,并固軍兩千人鎮守伏戎城,卻讓叛軍雪夜擊破,危及全局,這個事可就不能忍了。當時傳聞崔季康要斬蘇弘珍,不知道最后為啥又沒動手,可能是有人幫著說項吧。
由此觀之,這蘇弘珍在河東還挺有人脈的,幫他說話的人不少,怎么捅婁子都死不掉。不但不死,還他媽能繼續領兵,這就有點魔幻的味道了。邵樹德剛才打聽過了,蘇弘珍領的是來自河陽鎮的客軍。他們之前的將領在代州戰死,蘇弘珍不知道走通了誰的路子,帶著數百河東牙兵赴任,暫時管著河陽軍。
邵樹德不知道蘇弘珍如何帶河陽軍的,大概是武力鎮壓外加財物賞賜吧。不過看起來管得不怎么樣,此刻進攻繁峙縣城,軍士們攻了兩次,死傷數百,卻連城頭都沒摸到。而且河陽軍士氣低落,陣前還發生了一次小規模騷亂,蘇弘珍強行鎮壓,連斬十數人,才勉強組織起了第三次進攻。
邵樹德暗自搖了搖頭。一支軍隊是不是真打,內行都看得出來。表面上搞得陣仗很大,熱火朝天,結果真刀真槍時卻點到即止,或一擊即走,那是假打,官面上的說法叫“虛應故事”。真打的場面,不需要搞得多么宏大,多么有氣勢,但交起手來刀刀見血,死命搏殺,不肯稍卻,這才是真打。
河陽軍士卒顯然不想給蘇弘珍賣命。邵樹德看得很清楚,第三次進攻時,其實是有機會登上城頭的,只不過狹路相逢勇者勝,河陽軍在拼命的關頭差一口氣,總覺得沒有盡到全力,最后功敗垂成,殊為可惜。
三次進攻失敗后,蘇弘珍垂頭喪氣地被叫了過來。李侃怒氣勃發,道:“爾手握數千人馬,皆河陽三城之勁卒。今屢攻不克,折損頗多,本帥欲斬你,還有何話可說?”
蘇弘珍猛地抬起頭來,臉色有些惶急,道:“請大帥再給我一次機會,定克繁峙。”
“晚了!”李侃大手一揮,斥道:“汝有三敗,一敗遮虜平,二敗伏戎城,三敗繁峙縣。有此三敗,即便本帥想容你,軍法亦容不得你!來人,綁了,陣前問斬!”
封隱大聲應是,然后十余親兵如狼似虎般涌了進來,將拼死掙扎的蘇弘珍五花大綁。
“將軍不顧念親族乎?”封隱一邊指揮手下捆綁蘇弘珍,一邊問道。
蘇弘珍聞言如泄了氣的皮球,再無任何掙扎,順從地被推了出去。
河東諸將在一旁看著,不論這蘇弘珍有多廢物,但當著他們的面殺人,還是河東大將,兔死狐悲之感卻是有了。尤其是那張鍇,蘇弘珍是他的手下,結果被斬,這無異于當面扇了他的耳光,這事以后怕還有的玩。
蘇弘珍一路被推出去,所過之處,隱有軍士鼓噪。不過卻不是河陽三城之士卒,這些人在蘇弘珍手底下過得并不如意,根本不可能為他求情。鼓噪的主要是來自河東的軍士,特別是蘇弘珍帶過來的那二十多名親兵,大聲叫罵,直讓旁人以為他們要劫人呢。河東諸將在一旁冷眼看著,也不安撫士卒,不知道懷著什么心思。
“前營出動,維持法場秩序。此乃開府儀同三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代北北面行營招討使、河東節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李帥的親令,誰敢不從,即行軍法。”見場面有點失控,邵樹德大步走出了帥帳,直接令盧懷忠帶著鐵林都士卒前出彈壓。
“去你媽的,賞錢沒幾個,倒殺起人來了!”
“出征以來就沒見過錢帛長什么樣,還要老子拼命!”
“蘇將軍乃河東宿將,說斬就斬。弟兄們,今日能斬蘇將軍,明日就能屠戮我等!”
“他媽的,蘇將軍無罪。弟兄們,爾等衣食皆賴將軍所賜,今日將軍遭難,吾等豈能坐視乎?跟我——啊!”
一根羽箭破空而至,直插這名鼓噪的軍士咽喉,生生將他后半截話堵了回去。很快,大隊鐵林都甲士在軍官的帶領下,將這伙親兵團團圍住。這些來自昭義軍的士卒臉上帶著殘忍和快意的笑容,前排的槊刃幾乎抵到這些親兵的胸口,后排的人也早已將弓箭上弦,只待主將一聲令下,就可將這伙意圖鼓噪嘩變的人給當場剿滅。
“卸了他們的武器,統一看管起來。”邵樹德放下步弓,下令道。
“你一個客軍的小小十將,也敢在此聒噪,跟他們拼了!”一名軍官模樣的漢子怒吼道。在他的帶領下,其他人紛紛抽出武器,鼓噪上前。
“射!”一蓬箭雨毫不遲疑地越過前排的步槊手,灑進蘇弘珍的親兵群中,頓時慘叫聲連連響起。更有不少人連慘叫都未發出,直接無聲撲倒在地,良久后,血才汩汩流出,浸透了大地。
“刺!”步槊手們排著整齊的隊列上前,朝仍站在那里的蘇氏親兵直刺。
殘忍、血腥、高效,這三個詞大概是對鐵林都士卒平亂的最好描述。幾乎只花了瞬間工夫,蘇弘珍帶過來的二十多名親兵,就在箭雨和步槊的雙重打擊下全員死亡,血腥味飄蕩在空氣中,久久不散。站在遠近全程目睹了此事的其他部伍的軍士們,直感覺渾身發冷,繼而兔死狐悲,對李大帥的狠辣有了新的認識。
“好漢子!”
“好男兒!”
“吾之壯士!”
如此干脆利落的平亂,邵樹德也很滿意。他走到站成排的鐵林都軍士面前,一個個拍打他們的胸脯,大聲勉勵。
軍士們也很高興。當兵的,除了錢,當然也需要別人的肯定,尤其是來自上級將官的贊揚。榮譽這種東西,看起來虛無縹緲,不比錢實在,但軍士們真的不想得到?邵樹德不這么認為——你若認為他們只喜歡錢,那時間長了,他們可就真的只喜歡錢了。
“記下鬧事的人,班師后戮其親族。”這是李侃得知蘇弘珍親兵鼓噪后下的一條命令,邵樹德聽到時額頭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
“專事威刑”這四個字,當是對李侃最好的評價。蘇弘珍確實該斬,殺這人沒毛病。其親兵鼓噪鬧事,被鎮壓也是咎由自取。但戮其親族是否有必要?是不是過于殘忍了?如果做下這事,李侃固然在河東大失軍心,他邵樹德作為頭號劊子手,在河東更是混不下去了。
唉,就知道替人打工容易出現這種破事!邵樹德很是無奈,他沒有決定權,只是李侃手里的一把刀,讓砍誰就砍誰,何其悲哀也。不過他仍然打算找機會勸一勸,有些事真的不符合他的價值觀,士卒作亂,禍不及家人,此事到此為止了了最好。
蘇弘珍的頭顱很快被封隱送了上來。李侃瞥了一眼,便道:“伊將軍,下面便由你部攻城,如何?”
“末將遵命!”河東牙將伊釗出列,應道。
“邵十將平亂有功,且暫懾河陽余眾。”李侃又說道。
此言一出,頓時人人側目。張鍇、郭朏還算沉得住氣,康、賀二人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河陽鎮軍目前還剩兩千多人,雖然士氣低落,看起來不怎么能打。但在場的都是老軍頭了,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一樣。古來征戰,影響戰斗力強弱的最重要原因始終便是士氣,而他們有幾十種辦法可以提高部伍士氣。邵樹德如果懂這些手段,好好整頓一番河陽余眾的話,應該還是能令其成為一支可戰之軍的。
戰鼓再次響起。
伊釗點了六千兵,分成三部,輪番進攻。第一波攻城不克退下來后,退到后邊整頓,第二波再來。如此循環,戰至正午時分,他們已經兩度突上城頭,雖都被趕了下來,但已經摸清楚了敵軍的底。昨日李國昌折損大將,看樣子不敢再來了,正好全力攻城,待會就給繁峙縣里的叛軍來一波狠的,爭取一戰功成。
不過繁峙縣那邊顯然沒打算給他們這個機會。午時剛過,城內突傳出喊殺聲,進而城門洞開,十數騎奔至河東軍陣前,皆言他們本是代州鎮兵,無奈從賊,今聞王師至,殺賊反正,還請朝廷大軍速速入城。
得到消息的諸將面面相覷,這是不是有詐呢?城內的殺聲還在繼續,顯然代州兵與監督他們的大同軍還在激烈戰斗之中,每耽擱一刻,都有不可測的風險。
“張彥球!”李侃喝道。
“末將在!”
“可敢入城?”
“有何不敢!末將就帶本部騎兵千人,即刻入城,先占了南門,靜候大帥主力親至。”
“好!此事若成,你當記一功。”李侃道:“諸將整頓兵馬,輕裝疾行,準備進城!”
張彥球部騎兵很快出動了。事實證明,代州兵沒有耍詐,他們看到城外有數萬朝廷兵馬,攻城之勢又很猛,不想與大同軍一條道走到黑,于是就爆發了火拼,直接將繁峙獻給了李侃。
繁峙既下,此番北巡倒也不算無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