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五年十二月十九,遮虜軍城外,寨子又立了起來。
這次守寨子的還是外系部隊。沒錯,就是西城兵和豐州兵,北城兵依然留在遮虜軍城內。寨子的主將是孫霸,副手是從豐州來的一個姓牛的十將,邵樹德沒甚印象,看起來也不是很好說話的樣子,于是便打消了結交的念頭。
“都尉,李克用已打通朔州至靜樂這條路,多半不會再來這邊了。寨子,我看安穩得很。”踩在厚厚的積雪上,邵樹德一邊打量著四周的山形地勢,一邊說道。
“我還用你來安慰?”孫霸乜了一眼自己曾經的親兵,氣笑了:“左不過與叛軍廝殺一番罷了,還怕了他們不成?”
“都尉豪氣,職部自愧不如。”
“這話我愛聽。不過——”孫霸嘆了口氣,道:“此戰若平定李氏父子,丘維道多半是要調任大鎮為監軍的,屆時可就很難見到你了。停,你也別多說,我知道。當初把你派過去的時候,也沒想到你這么能干啊,擺平了監軍的元從老人,還在郝振威面前露了把臉,如今是正兒八經的副將了,回西城沒前途的。”
“從豐州到振武軍,再到朔州,這一路上我是想明白了。外頭天高地廣,埋沒于豐州枯草之中,對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唯時局喪亂,戰事眾多,不定哪天就棄身于鋒刃之端,你當心里有數。”孫霸拍了拍邵樹德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我家業都在豐州,比不得你孑然一身,此戰最大的期待,便是撈點財貨回家享福了。”
邵樹德明白孫霸說的是實話。他如今確實已經沒法回西城了,手底下有兩百個信重他的兄弟,丘監軍對他也不錯,回去后位置往哪里擺?置監軍上司于何地?說不得,還是跟著丘某人走了。若是丘維道有幸調任大鎮當監軍,那么自己把這位爺伺候好了,說不定就能搏個外放的前程,擔任一地鎮遏兵馬使。在這樣的金光大道面前,矯情是沒有意義的,邵樹德捫心自問,他也不愿放棄這個大好前程。
“行了,來我這的時間也夠長了。再晚些回去,丘維道怕是有想法,這寨子,破不了。今日你送來的那幾十根長槍,我就收下了,確實用得上。多余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以后別忘了老兄弟就行。”孫霸這人還是挺灑脫的,當初送邵樹德甲胄,今日又對他的離開毫不介懷,把話說開了,這般風姿確實讓人贊嘆。
回去的路上孤獨而寂靜。除了軍士們踩踏積雪的腳步聲外,便只剩下呼嘯的北風。邵樹德心有所感,這世間能幫自己,能關心自己的,終究只有寥寥數人罷了。自己的命運,還有那改變世道的理想,或許只能靠一刀一槍去爭取。如今他就像那雪原上饑餓覓食的孤狼,又或者是怒海上掙扎求生的舟船,沒人可以依靠,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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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虜軍城內這兩天的氣氛稍稍有些松動,不再那么緊繃著了。軍士們其實是很現實的,既然主官已經照顧到他們的情緒,沒有強行驅使他們出城征戰,那么也就沒什么好鬧的了,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下去。當然這也幸虧沒動家伙,一旦動刀動槍死傷了人命,事情可就沒法善了了,必然要有人付出血的代價。天德軍的騷動,說穿了不過是有點嘩變的苗頭罷了,畢竟沒有成真,大伙可以睜眼閉眼,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回到監軍院后,邵樹德照例巡視了一遍各個哨位,見丘維道去了將府尚未回歸,便一步躥到了左側廂房,找宋樂聊天去了。
“宋判官,咱們這般精窮,你哪來那么多錢糧開支的事務要處理?”見宋樂不停地在那寫寫畫畫,邵樹德就有些不解了。老板又不在,你假裝認真工作給誰看呢?
“若僅止于錢糧事務,那可真是做夢也要笑出來。”宋樂抬起頭看了一眼,見邵樹德身上還穿著鐵甲,有些奇怪,問道:“剛從外面回來?”
“今日開了城門,我趁著帶人出去樵采的機會,順道見了下孫十將,敘敘舊。”
“孫十將出外鎮守,其實也沒多危險。”宋樂放下了手中毛筆,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之后,道:“李克用新得了伏戎城,如今正一門心思試圖打通靜樂、樓煩等地,窺視晉陽,他瘋了才會回過頭來重走草城川。”
“南邊岢嵐軍現在是個什么情形?”
“尚無消息傳回。”
“正在嵐州的觀察使呢?也沒說話?”
“沒有。”宋樂坐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邵樹德。這些問題,不是一個純粹武夫會問的,能這么問,就說明多多少少了解一點河東及代北行營的政治生態。副將層面就有如此見識,還不是世家子弟出身,難道是天授?
“不出我的意料。”邵樹德搖了搖頭,說道:“行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這么久了,岢嵐軍那邊仍未選出得力將領。賈敬嗣一讀書人,哪管得了殺人不眨眼的武夫,真是荒唐。”
“咳咳…”宋樂哭笑不得道:“你說話多少注意一點影響啊。李劭可是對賈敬嗣十分推崇,一直說他熟讀兵書,御下有方來著,怎生被你說得如此不堪?”
邵樹德也意識到自己說話有點隨意了,于是連忙拜謝宋樂提醒。他確實有這個毛病,興許是現代人殘留記憶的影響吧,他在上下尊卑這種事情上,多多少少有些不以為然,沒當回事,即便經歷了這么些年依然難以完全改過來。
“邵副將可知我剛才在寫的是什么東西?”
“自是不知了。不過若是監軍給弟兄們發下的賞賜就好了,我是武夫嘛,當然喜歡錢嘍。”
“呵呵,雖不中亦不遠矣。”宋樂撿起放在桌案上的兩頁紙,晃了晃,道:“奉丘使君命,給河東觀察使李劭回復的公函。那李劭確實神通廣大,竟然說動了嵐、石二州籌措了部分錢糧絹帛,要給咱們天德軍賞賜呢。”
“這——”邵樹德有些吃驚:“就這么想讓我們東行打仗?”
“怕不是南行…”宋樂意味深長地說道。
“李劭和賈敬嗣控制不住岢嵐軍?那么嵐、石二州的鎮兵呢?亦掌控不住?”邵樹德猛然醒悟過來。
他既有些驚訝,但仔細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李劭、賈敬嗣這兩人,從晉陽空降而來,如何能壓服得了當地的丘八?河東軍的紀律,這幾日他也有所耳聞了,那真不是一般地差,一般地亂!感覺最近這些年,朝廷派到河東的節度使都是廢物,一個強盛富饒的天下三大名鎮,被他們搞得烏煙瘴氣,眼下還有李逆父子作亂,整個河東大地可謂群魔亂舞,局勢紛亂。
“宋判官,此戰若打得出色,丘使君是否能更進一步?”見其他人都沒注意這邊,邵樹德壓低了聲音,問道。
宋樂瞥了一眼邵樹德,又看了看屋里還在低聲討論、辦公的同僚,這才轉過頭來,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監軍河東不太可能,大同、振武、夏綏還是有相當把握的,前提是咱們天德軍不能出紕漏。”
與淮南、劍南一樣,河東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雄鎮。州縣眾多,戶口繁盛,經濟發達,早些年一直是宰相遙領節度使。這樣的地方,你要么朝中有大佬幫著說話,要么功勞奇大,讓人無話可說,不然憑什么給你?與之相比,大同軍、振武軍、夏綏鎮、昭義鎮之類的次一等軍鎮監軍使,倒還比較現實。
邵樹德琢磨著,打完李氏父子,朝廷就要論功行賞,分果果。天德軍一路行來,硬一點的功勞大概就是中陵水之戰,大破叛軍薛志勤部三千余人這場仗了。這沒的說,監軍第一時間報回去了,在代北一堆敗報里面煞是顯眼,郝振威、丘維道二人的名字也已經被上層留意,這就是先機。
除此之外,天德軍其實還有一些模棱兩可的功勞。為什么說模棱兩可呢,因為這些功勞不是很扎實,有人幫你說話,幫你操作,那就是功勞,否則不是。比如“收復寧武縣、遮虜軍城”這種事,確實是事實,但寧武縣后來很快丟了,遮虜軍是一座空城,且早已被潰兵自行收復;再比如“收復振武軍中城、東城”,人家振武軍留守士兵也沒明著說造反啊,這功勞真的有點虛,必須找人運作、包裝,否則沒啥卵用。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雖說如今長安朝廷的氣象早不如幾十年前,但在自己可以直接控制或影響的藩鎮內,換個監軍或節度使,還是可以做到的。邵樹德指望丘維道監軍大鎮,自己跟著也有個好的發展,這個思路其實并沒有錯。
宋樂跟隨丘維道多年了,平日里也對自家主公的前途考慮了很多遍,故邵樹德一問,他就給出了答案,顯然是成竹在胸。而正當他再打算說些什么的時候,卻見一位監軍院的小吏風塵仆仆地從外間走了進來,見頂盔摜甲的邵樹德先是一愣,不過他也不是什么外人,于是便小跑至宋樂身前,低聲說道:“使君今日留在將府用膳,特遣小人回來告知,嵐州急報,河東、昭義兩鎮兵馬與叛軍交戰,大敗。昭義軍節度使李鈞中流矢而亡,崔大帥收拾敗兵退至樓煩監牧城,情勢有些危急。”
大廳中此時靜得連一根針落下來都能聽見。宋樂、邵樹德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剛剛兩人還對局勢信心滿滿,一度考慮起了戰后論功行賞的事情呢,沒想到現實很快就給他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李克用,可真他媽能折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