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士們領了賞賜,各個喜氣洋洋,周圍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邵樹德找來了李延齡:“這些財物,有辦法送回西城嗎?”
“有點難。”李延齡皺著眉頭,活像一個愁眉苦臉的老農民:“軍城到西城這么遠,路上也不太平,難。”
“那怎么辦?”邵樹德也有點抓瞎。西城兵馬還是第一次出境作戰,振武軍離此大幾百里,這么多財貨,肯定不可能隨身帶著,不但占用輜重運輸噸位,打起來將士們也會三心二意。這不是杞人憂天,蓋因兩軍一旦接戰,若是敵方迂回取了己方輜重,軍士們知道財貨盡失,怕是要當場崩潰。
李延齡也明白這個道理。這個年頭,武夫打仗還不是為了錢?把武夫們安頓好了,伺候好了,人家擁你做將軍、做大帥又如何?若惡了武夫,軍官們怕也人頭不保。邵樹德對這種風氣一直深惡痛絕,但作為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軍官,他能怎么辦?也就隨波逐流罷了,等真正有能力的時候再想辦法改變。
“只能找孫都尉想想辦法了,寄放在監軍院終究不妥。”邵樹德想了一會,西城兵馬出動了整整一都人,雖然財物賞賜多半出征前就發了,但那是西城兵馬使李良發的。到了軍城,防御史李珰應該還另有賞賜,他們如何處理財物的呢?必然有辦法。
“隊頭此時不好擅離職守,找孫都尉的事情,我去辦吧。”李延齡想了想,確實也只有這個辦法。孫霸對待武夫們不錯,邵樹德又曾是他的親兵,關系自不必多言。況且他們隊也是孫霸的兵,完事后還要歸建的,孫霸焉能不管?
“速去。”邵樹德擺了擺手,道:“我來找老盧他們幾個說說,讓弟兄們早點把財物送回西城,也好安心。”
溝通工作進行得很順利。邵樹德是隊頭,在西城的名氣也不小,大伙都很信賴他,于是很快便把賞賜都集中了起來。乖乖,兩千多斤的東西,在院子里堆了好大一片,亮瞎人眼。
關開閏隊新募的幾個軍士遠遠看著,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不過周圍都是邵隊的軍士,挎刀執弓的,他們也不敢造次,只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了。
李延齡找來了幾輛大車,把財物一股腦兒裝了。孫霸確實夠意思,派了二十余名軍士隨車護送,邵樹德也認識這些人,互相打了招呼后便走了。
“隊頭,孫都尉說過兩天有批船要回河津渡,可以順路載運財物。”李延齡擦了把汗,氣喘吁吁地說道:“六城水運使衙門的船,往軍城運送糧草的,空船返回,正好用上了。到西城后,兵馬使衙門有人接收,回去討要便是。”
所謂的六城水運使,即朝廷任命的掌管黃河水運的官。六城者,豐安軍城(今寧夏中衛附近)、定遠軍城(石嘴山平羅縣附近)、西受降城、中受降城、東受降城、振武軍城,皆沿黃河修建,亦稱“河外六城”。
話說靈州、河套一帶水運條件其實非常不錯,大規模用做運輸始于北魏刁雍(注釋1)。他是南人,在靈州任鎮將時,主張舍車用船,發揮水運運輸量大、成本低廉、快速便捷的優勢,在靈州大造船只(八百石),然后順流而下,運輸軍糧至沃野鎮(在天德軍城以北八十里,已廢棄)。這些船只日行一百五十里以上,是車馬所不能比,因此發揮了極大的效用,北人嘆為奇功。
初唐時,平梁師都、拒突厥,都曾在豐州段黃河大造船只,運輸軍糧輜重,亦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開元二十九年,朔方節度使加六城水運使,黃河上下兩千多里間皆通水運。至今日,黃河水文條件并未發生大的變化,因此靈武、夏綏、天德、振武、大同、河東諸鎮深受其惠,物資、人員轉運成本很低。否則的話,這個地方的駐軍可能早就堅持不下去了。原因無他,維持成本太高!
所以,孫霸既然有把握借六城水運使衙門的船運東西回西城,那么此事就斷然沒錯了。邵樹德很開心,士兵們也很開心,解決了后顧之憂,上陣后便可安心打仗。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瑣碎了。邵樹德將部下分成幾部分,兩火人看守后院側門、連廊等幾個緊要處,兩火人在廂房內休息,作為輪換。而他本人,則要時不時帶著親兵巡視,以防出現問題。
拿了人家的錢,就得盡到本分,這個年代的軍人就是如此“樸素”。有奶便是娘,你發錢,讓我殺天王老子都可以,若是不給錢,我等便殺你泄憤。如此簡單,但卻又不簡單,世間玩脫了的軍頭一抓一大把。
天德軍城的夜間有種靜謐的感覺。畢竟是邊塞軍城,沒法和繁華的內地相比,吃過晚飯,大伙便早早睡了,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幾乎沒什么娛樂活動。邵樹德將鎖子甲穿上了,這是孫霸賞他的那副,至于戰場上昧下的,則給了他手下“頭號猛將”盧懷忠穿戴,喜得老盧抓耳撓腮,差點當場找人比劃比劃——傍晚時分遇到關隊新募的“院內突將”,皆是州內兇名赫赫之徒,老盧穿著鐵甲,龍行虎步從他們身前走過去,順帶損了兩句,差點就激得那幫人動起手來。
監軍院前院歸關隊那幫人值守,后院則由邵隊五十人戍衛。邵樹德帶著親兵,昂首挺胸地沿著各處巡視,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
大伙沒帶矛,但弓、刀、牌、甲一樣不缺。邵樹德管軍很嚴,出發前要檢查一遍器械有無遺漏,臨戰前要檢查能否正常使用,即便是在安全的城內,巡邏起來也必一絲不茍。士兵們初始可能有些怨言,但時間長了,早習慣了,沒習慣的,基本都被趕走了。內部風氣必須要純潔,否則時間長了,肯定會出這樣那樣的幺蛾子。
巡邏完一圈后,邵樹德等人回到了廂房之中,將各自武器解下,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器械架上。但不許卸甲,只能和衣而眠,以應付突發狀況。
其實吧,當兵真的不是什么好職業,苦、累、危是三大特征。尤其出征打仗時,無休止的行軍、扎營能把你搞崩潰。一天走不了幾十里路,下午太陽偏西時就得停下扎營,第二天一大早再拔營,如此周而復始,真的是個繁重的活計。有時候被搞煩了,你都會想,還不如趕緊遇到敵人,痛痛快快廝殺一場算了,免得繼續被無休止的勞役折磨——當然,與敵軍對陣時,你又不會這么想了,你會懷念原來單調枯燥卻很安全的生活,人哪,就是賤!
邵樹德總覺得,若不是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了過來,且處于王朝末世的動蕩年代,他也不會選擇當兵。以往看各種穿越歷史小說,主角基本都在盛世,然后靠賣弄一點小聰明,出入于殿陛之間,來往于王侯之家,沒事撩撥幾個小娘子,有事則力挽狂瀾,那才是穿越者的理想狀態啊。甚至還有那種強大到沒朋友,隨身帶著系統、倉庫或老爺爺的,即便主角不怎么聰明,也穩穩地立于不敗之地,裝逼打臉都是等閑了,稱王稱霸才是追求。
這尼瑪,我怎么穿越成這副德行?當個苦逼的底層武夫,晚上覺都睡不好,時不時要起來巡視。帶著支五十人的小隊伍,其中混飯吃的有,好殺人的有,野心大的有,老陰逼也有,人心百態,如此復雜,不知道費了多少腦細胞。若是出外執行任務,還要風餐露宿,面對各種不可知的危險,時間長了,身體肯定比那些養尊處優的人要差一些,真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擔任護衛工作的第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接下來的兩天,基本還是這個節奏,無聊的守衛工作。唯一的插曲,大概就是底層武夫們之間又爆發了一場沖突。別誤會,不是邵隊與關隊之間沖突,而是關開閏自己降服不住手底下那些新招的“院內突將”。那些桀驁不馴的家伙與牛逼哄哄的長安少俠們大打了一場,據說是因為吃飯時誰先誰后的問題。
盧懷忠繪聲繪色地回來講了這件事,言語中對關開閏“馭下無方”非常不屑,同時也狠狠損了一下那幫長安少俠們。豐州確實有很多亡命之徒,天德軍經常招募,蓋因其敢打敢拼,不惜命是也。不過這種人確實也是不好管教的,主官要么有極強的個人魅力,要么武力過人,方能壓得住這些混蛋,不然還不如招點老實巴交的農民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豐州還有老實巴交之輩嗎?
而小插曲之所以被稱為插曲,就是因為其很快就會被平定。丘維道出來罵了一通后,又把邵隊喊了過來。看著全副武裝的邵隊軍士,再考慮到邵某人在州中“神射”的名聲,“突將”們也不敢再鬧騰,幾個為首的被吊起來,吃了幾十鞭子,這事也就了了。
不過,細心的邵樹德注意到,關開閏的臉色卻是很不好看。駕馭不了部眾,很明顯在上級眼里是大大的失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注釋1:刁雍,祖籍河北,西晉末年舉家南渡。后為躲避劉裕誅殺,逃往后秦。后秦滅亡后,出仕北魏。在任薄骨律鎮將時功勞甚大,發掘黃河水運價值也是在此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