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又到早朝時,當天不出意外的,還是跑到午門去開朝議。
當天的天氣倒是不錯,但這臘月里的天氣,好能好到哪去?一個個身上的衣服都很臃腫,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很冷一樣。
身體冷,但架不住內心火熱。
一場地動,京城是有百姓死傷,表面要裝出很沉痛的姿態,但心里別提有多高興。
誰讓倒霉的不是咱自己人?而只是那些與我們官途沒有任何關系的升斗百姓?居廟堂之高,還想讓我等體念百姓辛苦還是怎么著?
但現在廟堂之高的事,卻是很有眉目,就是李廣…
還有張延齡。
二人的斗法,看起來要有結果。
“徐閣老,今天陛下未必會來,聽聞皇宮中有西苑的殿宇坍塌,不知是真是假。”屠滽帶著白昂等人,一起去跟徐溥等閣老會面。
他們的意圖其實很清楚了,就是要一次把李廣給干下去。
沒辦法。
誰讓上天都不給你面子,說你壞了大明的龍脈,而京師中又發生兩次地動,事情也不能這么巧吧?
徐溥則面色很平和,好像沒把這件事太當回事,那臉色平淡到讓人覺得他對李廣沒什么想法,反而是對張延齡很有芥蒂,好像是繼續要保李廣而放棄張延齡。
李東陽道:“還是見機行事吧,陛下此時估計心情也不佳,昨日地動,今日就在朝議事,或是陛下也無心聽那些勾心斗角之事。”
這也是在提醒文官。
朝堂上還是多說說救災,至于要弄李廣,可以等慢慢來,不用一發生事就把責任往李廣身上推,或許會適得其反,之前張延齡身上已經吃過幾次這樣的教訓。
難道皇帝能不知道地動跟李廣壞龍脈的關系?我們不說,皇帝就不知?
眾大臣還在等皇帝駕臨午門時,卻是在乾清宮內,朱祐樘正在會見一早氣勢洶洶來找他麻煩的周太皇太后。
這個祖母,似對李廣意見也很大,之前李廣一把火,差點把她的清寧宮給燒了,當時她就諸多抱怨,之前一次地震,可以說是巧合,但現在接連兩次地震,連周太皇太后都看不下去,好像非要把李廣置于死地。
“…陛下,不是哀家非要與你為難,是你也該聽聽眾大臣的意見。”
“大明從高祖皇帝開始,都是虛心納諫的,朝野中事也就是咱自家事,難道這皇宮的龍氣就是你一個人的氣,而無關乎我大明國運嗎?”
前后沒提李廣一個字,但就是在給皇帝施壓,讓皇帝知道,這老太太就是為李廣的事而來的。
朱祐樘對這個祖母一向很孝順,父母早亡,身邊沒個親人,跟妻子的舉案齊眉就是他內心缺愛的表現,而皇室中人對他最好的,其實也就是周太皇太后,這也是跟他有直接血緣關系的,以他仁孝治國的理念,又怎能不盡心侍奉?
唯唯諾諾中,朱祐樘終于把周太皇太后給送走。
此時李榮才走過來提醒:“陛下,眾臣僚已在午門久候了。”
朱祐樘這才想起什么來,抬頭看了看房頂,意識到自己好像也不能留在這有瓦片遮頭的地方,萬一再發生什么余震,豈不是要遭殃?
龍脈受損,最先被殃及的應該是他這個一意孤行的皇帝吧?
先前周太皇太后的意思,好像也是這么說的。
“走。”朱祐樘正要往午門走,突然又想起什么事來,問道,“李廣人呢?”
也不再稱呼什么“李天師”,皇帝明顯也是動了真怒,你個李廣真是會給朕惹禍,上次就信誓旦旦說沒有下次,這倒好…朕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話,你這李廣還真是可惡!
李榮道:“似…未過來,是否給陛下通傳?”
朱祐樘厲聲道:“等朝會之后,再把人叫來,朕倒要問清楚他,這到底是怎生回事!”
皇帝還是沒對李廣動殺心。
不是皇帝非要一意孤行,只是這地震來得…真好像是家常便飯一樣,這龍脈受損也不至于這樣吧?大明朝的京師就是這么不經折騰的?話說過去幾十年京師都沒發生這么嚴重的地震…
張延齡剛說你壞了大明龍脈,再過幾天,京師就震個接二連三,你當這是過家家,連地動都是隨召喚隨來的?
皇帝終于出現在午門之前。
跟隨他來的司禮監太監,只有李榮一人,其余幾人似都有旁的事。
朱祐樘坐在龍椅上,感覺人都坐不穩,內心的浮躁也體現出來。
但大臣們看起來都很正常。
簡單的禮贊之后,朱祐樘開場問道:“諸位卿家,你們家里都還好吧?沒出事?或是有人死傷什么的?”
朱祐樘顯得很關切,上來就噓寒問暖。
這次他坐在上風向,本身風也不大,眾大臣基本都能聽得清。
而且從朱祐樘的語調中,可以判斷他之前幾天的“偶感風寒”是好些了,至于是否痊愈另說。
在場眾大臣沒有出來說話的,誰都不能代表所有人,鬼才知道同僚家里是不是會因為這場地動而發生什么事,所以還是等挑頭的出來,比如說…徐溥。
但這次徐溥也選擇噤聲。
朱祐樘道:“沒人說,看來就是沒大事,天佑我大明啊。”
皇帝這算什么意思?
自吹自擂起來?
好像忘了這場災禍是引誰而起吧?能把喪事當喜事辦?這還要不要臉了?這讓我們怎么接茬?難道說,是啊是啊,沒出事就是天佑天明,天佑陛下?
還是沒人說話。
朝議的氛圍很尷尬。
“建昌伯…壽寧侯來了沒?”朱祐樘見旁人遲遲不言,或許也覺得有些尷尬,本想問張鶴齡,卻上來不小心直接問張延齡。
這還是話到嘴邊,說禿嚕了,說明他心里還是很在意建昌伯這號人的。
李榮道:“回陛下,昨日就派人去通知了,但今日…好像沒來。”
朱祐樘冷聲道:“壽寧侯明知今日朕會問他對京師地動的看法,卻故意不入宮,罰奉他一個月!”
李榮:“…”
還沒等怎樣,就讓張鶴齡被罰奉?這罰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吧?不過想想,皇帝讓你來,你不來,那就是抗旨,換了別人恐怕就不是拿出一個月的俸祿能搞定的,但再進一步引申去想…別人聽到皇帝召喚,都是馬不停蹄趕來的,還有像張鶴齡這樣死賴著不來的?
天下之間會這么干的,估計就張家兩兄弟了吧?
“諸位卿家,朕還知道你們想說什么,但朕想說的是,很多事不能以所謂的天相來定,大明鎮山、龍脈等傳聞,本就是虛無縹緲!”
朱祐樘明顯是在為自己的行為做辯解了。
但他好像忘了一件事,這大明是你自家的,上天降下懲罰,你不信,非說兩件事無關,你都不在意我們在意什么?等你當了亡國之君,或是被上天給帶走…到時可別怪我們,是你自己說的,天相什么的本就不可信。
李榮道:“大明如今國運昌隆,百姓富足安康,光是以京師地動…這本就是天災,豈又會是人力可為呢?”
這時候能一心幫皇帝說話的,大概只有李榮這個太監了。
旁的文臣,就算是再諂媚的那種,也說不出這種違心的話,說出來都覺得靈魂在被人拷問。
朱祐樘見眾大臣還是在裝啞巴,冷聲道:“你們有何意見,盡管說!朕聽著。”
徐溥終于在眾人的期待中走出來。
朱祐樘都很感懷,問道:“徐閣老有話,直說便可!”
徐溥道:“那陛下,萬歲山的毓秀亭,是拆呢,還是繼續留著?”
果真還是你老徐會挑話題說。
一針見血。
但你這一針把皇帝的肉都扎疼了,鬧不好對你的前途是有危害的!
不過你這一副半身入黃土的老身板,大概也不在意這個吧?那這種揭皇帝傷疤的事,還是你老徐來吧。
朱祐樘沉默不言。
現在擺在皇帝面前的兩條路,拆,或者不拆,都是問題。
拆了,自己皇帝的面子豈不是蕩然無存?天下人都會覺得這場災禍是他這個皇帝一意孤行所導致的,更會讓百姓遷怒于皇室,其實對天下教化并無好處。
但往另外的方面想,這其實也算是皇帝知錯能改,亡羊補牢嘛。
可要是不拆的話…
可能下面的意見更大。
朱祐樘在簡單思索過這個問題后,登時覺得,什么天災的都是其次,反而是毓秀亭的存在就很別扭,讓他這個皇帝進退不得。
場面一度很尷尬。
好在李東陽走出來道:“陛下,為今之計,當令順天府賑災為好,好在之前已有經驗,各處都已安排了救災的人員等…”
不提天罰的問題,就說救災。
這其實才是皇帝想聽到的話,咱別糾結于那些細枝末葉的行不行?
講點實在的。
還是說到底拆不拆的問題吧!
朱祐樘抬斷了李東陽的話,冷聲道:“有關毓秀亭的事,朕還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明明有人出來轉移話題,但皇帝還是不領情,非要把這個話題給說死了。
李東陽都只能悻悻然退回去。
皇帝這么直面問題,態度還是值得讓人肯定的,只是所拋出的問題…
皇帝莫不是又想跟以往那樣,出了事讓別人提意見,他只是“被動接受”然后出了問題他可以一退六二五,說,你看,這是你們說的,朕不過是按照你們的廷議來進行,責任怎會在朕的身上呢?
朱祐樘的舉動,不也正是深深符合周太皇太后有關對他要“虛心納諫”的建議,當個不粘鍋皇帝?
禮部尚書徐瓊走出來道:“陛下,老臣認為,應當拆除,事有一二,不可有三四,若長久留著,若日后再有不測,只怕會有小人謗議朝政!”
我也不說順天府的地動是因為亭子引起的,只說拆亭子是因為怕有人把這兩件事往一起聯系,這是未雨綢繆,防止再有地動的事發生。
旁人都在琢磨徐瓊的意向。
誰都知道,徐瓊跟張延齡是“一伙”的,雖然從二人在朝中的資歷到地位來說,本不可能有任何密切聯系,但又都知道倪岳是被張延齡給“氣走”的,氣走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就是,倪岳是被張延齡給趕走的,徐瓊才上位。
政治結盟了,徐瓊替張延齡說話,打壓李廣,也是合情合理。
但再合理一點,你就讓皇帝別拆,不定以后還有地動,那李廣就死定了!
隨后又有幾人出來提意見。
大部分都是支持拆的。
也有人頭鐵,諸如工部尚書徐貫,他道:“毓秀亭的修建勞民傷財,若是僅因地動之事而拆除,那靡費將無法填補,此時也正是風口浪尖時,應當等議論平息后,再行議定,而不當草率定之!”
沒說不拆,只是要以后再商量。
當工部尚書的,當然不能把水花出去打水漂,回頭再有人說工部的人跟李廣串謀,工部的人也不好收場。
所以別人都支持拆,工部也不能說拆,這可是工部花帑幣修出來的。
咋的。
工部的錢不當錢?
朱祐樘聽了幾人的意見之后,隨后用很熱切的目光望著徐溥道:“徐閣老,你作為朝中的首輔大臣,之前一向是能作為定海神針的,朕想問問你…你是何意見?”
問題是你徐溥拋出的,然后大家才在探討拆或者不拆的問題。
也謝謝你沒直接問,李廣殺還是不殺的問題。
算是給朕一個緩沖的余地。
現在朕就問你的意見如何!
徐溥道:“老臣自問不懂天機,有關天機之事,應當問此事的始作俑者…臣說的不是道士李廣,而是人在南方的建昌伯,或是采納各方的意見,再做定奪不遲!”
徐溥也不蠢。
我給皇帝出難題,皇帝把難題拋給我,說拆或不拆,都是要背鍋的。
這鍋我不背。
李榮急道:“徐閣老,您是定海神針,您說句話,比建昌伯說管用。”
徐溥苦笑搖頭道:“老朽對于賑災事,可提意見,但唯獨對亭子存否之事,并無任何意見,還請陛下另請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