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的執著,超出了在場所有人的預想。
連朱祐樘都很驚訝。
自己小舅子這是怎么了?朕已經給了你機會讓你把話收回去。
哪怕你真的跟李廣之間有矛盾,你可以跟朕說啊,何必要把場面鬧到這么僵?你是想讓朕下不來臺嗎?你以前好像很懂朕的想法,為何這次卻是如此“冥頑不靈”?
徐溥嘴角稍微上揚,嘴里發出也不知是冷哼,又或是冷笑的聲音,問詢:“建昌伯,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很多人覺得徐溥不該出來打圓場。
咱文臣就看他鬧就行,陛下不是信任他嗎?這次他非要恃寵而驕,觸皇帝的逆鱗,那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大不了我們替他收尸便是。
張延齡道:“我不明白徐閣老的話,怎就不知自己在說什么?天崩地裂、大火焚宮,再或是別的上天的征兆…要驗證起來有那么難嗎?”
張延齡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好像自己所做的就是最明確的讖言,你們不信就是“凡人理解不了仙人”的境界。
“建昌伯,你這是在胡鬧!”禮部尚書徐瓊突然走出來,對朱祐樘恭敬行禮道,“陛下,此子仗著以往給朝廷做了一些事,難免心態失衡,聽聞乃是因李廣跟他有怨懟所導致,還望陛下明察。”
看起來,徐瓊是跳出來指責張延齡胡鬧,但其實是暗保張延齡。
朱祐樘的臉色則顯得很肅穆,冷冷問道:“建昌伯,你跟李天師之間,可是真有矛盾?”
“矛盾自然是有的。”張延齡一臉無所謂的神色道,“他拿了十萬引的鹽引,想在戶部兌換,被臣給推了,最近他又拿了陛下御賜的兩萬引來兌新鹽引,戶部兌給他了,但以目前鹽場兌換官鹽的進度來看,他要兌換到鹽引,估計要等兩年以后。”
皇帝本來就在氣頭上,張延齡的話,無異于火上澆油。
朱祐樘質問道:“那是朕賜給他的鹽引,表彰他的功績,你有何資格阻撓鹽引的兌換?”
張延齡道:“陛下,臣沒有阻撓他啊,只是他兌換新引的時間晚了,如今西北所用修筑城塞的鹽引,都是明年各鹽場準備兌換的,是有編號的,李廣拿到的鹽引編號靠后,那是人為決定的嗎?”
“再者說來,他作為大明的臣子,應該遵循戶部的規則,不能因為他的鹽引是御賜的,兌換官鹽的順序就在別人之前對吧?”
說到這里,張延齡居然還煞有介事,去問詢那些文官的意見。
文官當然很高興。
“對對對。”很多人居然還在點頭附和他。
這更讓朱祐樘下不來臺。
“陛下,他來兌換鹽引,臣也照樣兌換新鹽引給他了,朝廷的法度是要讓他延后兌鹽…也不一定是兩年,如果來年各鹽場出鹽的進度比較好,或許明年年中,他就能把鹽引給兌換了…”
“夠了!”
朱祐樘暴怒之下,怒喝打斷了張延齡的話。
張延齡果然就不出聲了。
朱祐樘冷聲道:“朕要讓你提前給他兌鹽,有問題嗎?”
“陛下,您不該問臣啊,要不您問戶部的周尚書?”張延齡把難題要拋給周經。
周經一聽,身體一動不動,好像是僵在那。
好家伙,這是要讓我死在朝堂上嗎?
朱祐樘沒有“慣”張延齡的毛病,厲聲喝道:“朕不用旁人來解決,朕就問你行不行!由你來處置,可有問題?”
張延齡道:“若是陛下如此說的話,非要打破規矩這么做,臣只有以乞老歸田,來明志,請恕臣難從命。”
奉天殿內瞬間鴉雀無聲。
這小子…
鬧了半天,就是為了讓自己能離職?
若真是這目的話,你是哪根筋不對?既要離開大明朝堂,還要跟皇帝老死不相往來還是怎么著?
朱祐樘一時都沒再說什么,因為皇帝也看不懂這個小舅子到底是何目的。
場面很僵持。
徐溥再一次開腔道:“陛下,如今正在論建昌伯上奏參劾宮人李廣之事,涉及到朝中用方士、宮人的問題,應當由他一次說清楚。”
以徐溥的意思。
咱別轉移話題啊。
剛才在說參劾李廣的事情,我們還等皇帝表態呢,要么把李廣給干下去,要么把張延齡給辦了,怎么說到后面李廣的事不提,改而討論一下張延齡是不是應該留在戶部?或者是鹽政的改革是否有問題?
“徐閣老,我就不明白了,你們都是明事理之人,有奸邪之人主張在大明朝皇宮的鎮山上修筑什么亭臺,你們居然也能心安理得同意的?這么禍國殃民的事情,必然是會遭遇到天譴的,你們居然置天譴于不顧…怎么,你們文武大臣都是欺軟怕硬的貨色,平時覺得我張某人好欺負,天天沒事來參劾我,我做什么事都反對,反而是閹人李廣深得陛下器重,你們就不敢觸怒天顏還是怎么著?”
這次連徐溥都不想出來說話了。
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
老夫在替你說話,你是瘋狗一樣見誰咬誰?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拉攏一些可能結成同盟的,哪怕以前是你的對立面,你不懂要審時度勢的?
“建昌伯,你到底要作何?”
劉健見徐溥臉色不善,不由出來替徐溥說話。
這意思其實已經算是在質問張延齡,你能不能分清好賴人?我們今天是幫你的好不好?
在對付李廣這件事上,我們是有同一立場的。
張延齡冷笑道:“我能要做什么?我只是在闡述事實,參劾李廣的人中,我不是第一個,但我希望我是最后一個,能以這次的事情讓陛下知道,李廣本就是個妖言惑眾的江湖騙徒,他在朝中根本是毫無作為,更不懂什么仙法,也不會煉仙丹。”
“這樣的方士,京師大街上隨便一抓一大把,都是欺騙那些無知婦孺的,現在滿朝文武要受這種人的蠱惑,我出來說話,你們還要問我要作何?”
“我倒要問問你們,難道你們看著朝中有如此蠹蟲胡作非為,不該有所表示嗎?”
“你…”
劉健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朱祐樘聲音反而平和了幾分,道:“劉閣老,你不必去跟他一般見識,如徐尚書所言,看來這小子昨夜是喝多了,今天在朝堂上說胡話,找人把他拉出去,讓他在外面醒醒酒…”
“陛下,該醒酒的人是您啊,臣所說的事,難道驗證起來很難嗎?萬歲山上修毓秀亭,那萬一災禍不斷,您還相信李廣這個小人嗎?”
眼見有錦衣衛要上來把自己拖出朝堂,張延齡好像在做最后的抗爭。
皇帝不說話。
他已算是很給小舅子面子了。
換了別人,皇帝在朝堂上把他打死都是活該。
但要是把張延齡打一頓…
那皇帝就有點不想混了,朱祐樘作為妻管嚴的皇帝,面對這么個能做事的小舅子,之前幫他化解了那么多的難題,更是為大明做了不少實事,就因為今天不知這小舅子哪根筋不對非要出來參劾一個號稱是半仙的李廣,而將他治大罪,那怕是他這個皇帝也別想干了。
而小舅子也不會因此事而落得什么罵名,反而好像是小舅子會贏得更多人的尊重…
所以說…
皇帝也很為難。
蕭敬眼見局勢有些失控,趕緊走過去低聲提醒朱祐樘:“陛下,要不等朝議結束后,讓建昌伯到乾清宮…把話說清楚?”
蕭敬是能看出背后有問題的。
張延齡若是說出理由的話,或許皇帝也沒這么生氣,更不會如此下不來臺,甚至可能配合張延齡演一出戲。
但問題是,這次張延齡屬于“先斬后奏”,提前沒跟皇帝有任何的溝通,就在朝堂上鬧起來,這會讓皇帝在眾大臣面前顏面無存。
皇帝仍舊沒說什么。
此時的錦衣衛,已走出二人,左右將張延齡給按住,往殿外拖。
“陛下,忠言逆耳啊,如此逆賊敢在我大明皇宮鎮山上作為,乃是禍國殃民之舉,若是您不信的話,上天會給出災劫的,您一定要相信臣的話…”
這話聽起來,讓皇帝和眾大臣都在皺眉。
怎么聽,都不像是一個喜歡鉆營的外戚說出來的,就好像是大明第一錚臣,冒著死亡風險去勸諫皇帝所言。
張延齡被拖出了大殿。
現場還是鴉雀無聲。
朱祐樘感覺自己已是騎虎難下,明明今天還打算表彰一下小舅子的功勞,誰知一扭臉…小舅子就給他上了一課。
這外戚,是真不能寵,一寵就喜歡亂來。
“陛下…”徐溥還要繼續出來發表意見。
別人能不說話,但他不能。
朱祐樘伸斷了徐溥,隨后朱祐樘在沉默中坐下。
“朕知道你們想說什么?莫不是你們也覺得,朕應該懲處李天師,放棄在萬歲山上修建毓秀亭的事?”朱祐樘冷聲質問。
在場的大臣都不作聲。
要說張延齡剛才還真是有勇氣,都到這會,他們都不敢去質疑什么。
可張延齡就是把所有的事都做絕了。
今天的張延齡,比他們所有的文臣都有骨氣,這才是讓文臣所汗顏的。
我們以前都在罵這小子禍國殃民,難道真正禍國殃民的…是我們不成?我們還有什么臉指責別人?
“壽寧侯,你弟弟昨夜到底喝了多少酒?或是受了什么刺激?”朱祐樘轉而看著張鶴齡。
只要張鶴齡說,家弟昨夜的確是喝了很多酒,也受了李廣的刺激,或許皇帝還有臺階可下,大不了找人打張延齡個二十棍子,以懲戒他在朝堂上胡言亂語,然后…皇帝就可以當今日的事不存在。
這恐怕是朱祐樘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但張鶴齡這會似乎也很不識相,他道:“回陛下,臣也不知他受了何等刺激,不過臣想來,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在場文臣:“…”
若說我們現在比不上張延齡就算了,連張鶴齡…我們也不如嗎?
“壽寧侯,怎么他說的…就不無道理了?”朱祐樘厲聲喝問。
張鶴齡道:“臣自來就沒聽說這世上有人能成仙的,但李廣就敢說他自己能成仙,要有那本事的話,他還在人間混什么?干脆到仙界去…他所說的話,跟市井號稱自己是神仙,卻只是為了騙人二三兩銀子的神棍,有何區別不成?”
“啊?”
滿朝嘩然。
如果說之前,文臣還覺得,張延齡的事情僅僅是偶發事件。
現在他們看出來,原來張家兄弟是商量好的,就是要在朝堂上鬧。
不過想想也不對,張鶴齡怎會知道皇帝會問他意見?
皇帝這么生氣,應該不會同謀吧?
事情復雜的程度,讓文官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
“砰!”
朱祐樘或許是真生氣了,抓起一旁的一個玉如意,在丹陛之下摔得粉碎。
張鶴齡也沒有服軟的意思。
因為張鶴齡的脾氣也很大,我弟弟都敢出來質疑李廣那小子,我為何就不敢?
要說被李廣坑,我才是資深受害者,當初幫李廣出去找什么仙草,就著實被他坑了一把,現在他有鹽引我沒有,憑什么?我姐姐還是皇后呢!
此時文官感覺都不能出來說什么,連一向有擔當的徐溥,此時也選擇了隔岸觀火。
便在此時,李東陽走出來道:“陛下,建昌伯上奏參劾李廣的罪行中,提到了上天的懲罰,還說會有天崩地裂和大火焚宮的事,若是未來…真的會應驗的話…”
“李先生,你會相信那小子的無稽之談嗎?”朱祐樘很不客氣去質問李東陽。
李東陽其實也算是聰慧的,他看出一些苗頭來,但又說不好。
此時見皇帝的確是很生氣,他也就不再說什么。
“退朝!”
朱祐樘覺得,自己坐在龍椅上都是一種煎熬,還是簡單一點,把朝議給解散了。
免得鬧心。
“陛下…”
此時的謝遷好像又要出來說什么。
朱祐樘人已起身,冷聲道:“張延齡在朝堂為非作歹,朕不能不管不顧,罰他半年的俸祿,另外…之前封侯的事,也先暫緩再說吧。”
對于在場的文臣看來,這已經是很重的懲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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