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針對張延齡的陰謀正在醞釀。
始作俑者不是旁人,正是張延齡自己。
這場陰謀開始之前,內閣值房內,徐溥拿著一份奏疏來到李東陽面前,發現李東陽神色有些倦怠之后,也不由帶著感慨。
“賓之,你還在為令郎的病情擔憂?”徐溥關切問道。
李東陽無奈看了徐溥一眼,如今自己都要絕后,這能不讓他煩心?
本來他可以求張延齡,或許用劍走偏鋒的險招,或還可救兒子一命,但奈何文官跟外戚之間本就涇渭分明,讓張延齡親身施救,可比讓張延齡找民間大夫來,要更難令他開口。
李東陽道:“徐老有事?”
“這是一份奏疏,是壽寧侯參劾建昌伯的,你看看。”
徐溥將通政使司剛得到的奏疏轉交給李東陽,李東陽看完之后,眉頭緊皺。
李東陽隨即將奏疏合上,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晌午未到,陛下就將之前留中的一份奏疏批復,讓壽寧侯和長寧伯二人,去西北領兵半年,要過個苦寒的冬天再回來,這是之前陛下讓建昌伯勘定械斗案的結果,配合現在的上奏,或許別有門道。”徐溥沒有下定論,只是表明事情蹊蹺。
李東陽皺眉道:“這手段,倒是有些似曾相識,說建昌伯…中飽私囊,甚至跟寧王世子有勾連,天下會有人相信嗎?”
換了以前,這些文官巴不得張氏外戚內部起內訌,兄弟鬩墻打得越歡越好,但現在他們則沒那種幸災樂禍的心思。
就在于張延齡的功勛卓著,已經不是他們三兩句話可以否定張延齡在朝中地位的。
“那賓之你如何看?”徐溥問詢。
“徐老是問我如何擬定票擬?其實此等事,還是應當嚴查,相信明日朝堂上,又會熱鬧了。”
李東陽也不去探究事情的真偽,因為他也知道這件事不是靠兩個人商議一下就有結果。
即便二人可以篤定之事,但凡到了朝堂,讓張延齡當眾一辯駁,那事情的真想瞬間也就亂了。
“或許徐老是想問,明日朝堂上,我等應該往哪個方向去延伸?”
就在徐溥準備拿著奏疏離開時,李東陽好像記起什么來,問了一句。
徐溥笑著點點頭。
李東陽道:“自然是真相如何,便往拿個方向走,切不可意氣用事了。”
徐溥怔了怔,再點了點頭,這次他的神色之間則多了幾分無奈。
翌日清早。
朝會之前,果然朝中最熱門的事情,成為張家兄弟互相之間攻訐的事。
老二讓老大去西北守邊疆,老大舉報老二貪贓枉法中飽私囊。
好像一場大戲,越來越熱鬧。
“徐老,您看…”刑部尚書白昂作為事件的直接參與者,未來很可能會調查張鶴齡所舉報之事,他自然要去征求一下徐溥的意見。
大臣之間在朝議之前先行商議對策,原本就是弘治朝的一項不成文慣例,本來也沒什么,但在張延齡出現之后,文官做事要愈發小心,徐溥也能感受到文官的壓力,于張延齡很可能要犯大錯的情況下,他們是絕對不可以給人以口實的。
就在眾人等候朝議開始時,突見遠處過來一行人。
竟是東廠太監楊鵬與張鶴齡等人一起過來,押送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錦衣衛軍士,等走近了才看到,被押來的居然是平時負責保護張延齡,甚至還跟張延齡同去西北的錦衣衛千戶金琦?!
“跪下!你這個狗東西!”把人押到奉天殿殿前之后,張鶴齡上去就踹了金琦后背一腳。
金琦先是踉蹌兩步,隨即人不得不跪下來。
就在此時,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寬也出現在殿前,一臉陰沉之色道:“諸位臣僚,請入殿議事。”
眾大臣這才入奉天殿。
朝議開始。
金琦暫時沒有被押送進大殿,只是被楊鵬等人看守在殿外。
張鶴齡是一臉囂張,并沒有見張延齡,反而是之前械斗案的另一位主角,長寧伯周彧也出現在殿內。
或許沒有張鶴齡舉報弟弟的事,現在張鶴齡和周彧都只等殿前“謝恩”,然后一起滾去西北邊疆軍前效力。
朝議一開始,張鶴齡便讓楊鵬帶著侍衛,將金琦押送進大殿。
作為朝議的第一項。
“陛下,臣將這個罪臣王八羔子拿來了,他配合臣那不爭氣的弟弟查處寧王案,卻暗地里收受寧王世子的賄賂,用二十萬兩銀子的賄賂收買了臣那不爭氣的弟弟,毒死了菊潭郡主以令李士實和寧王案平息,還請陛下將臣那不爭氣的弟弟抓來,再將寧王世子抓來,殿前對質!”
張鶴齡上來就“大義滅親”,甚至不給旁人說話的機會。
他對張延齡的檢舉之言,又是寧王世子賄賂,又有中間人,還有菊潭郡主之死是被張延齡給毒死。
合情合理!
但也僅僅是聽起來合情合理,在場眾大臣都知道張鶴齡是何等的潑皮無賴,這種人的話沒多少可信度,別說是張延齡上來就能把這漏洞百出的說辭給駁倒,就算是他們這些平時“不善言辭”的文官,也能找出諸多的漏洞。
朱祐樘打量著金琦道:“殿下之人,你可認罪?”
金琦大叫道:“陛下冤枉啊,臣之前是拿了一些…賄賂,但并不是寧王世子送來的,臣也從來未給寧王世子作為引介,至于菊潭郡主之死…臣全然不知情。”
金琦現在也不敢把話說死了,畢竟他是完全不知情的一個,若真是張延齡做的,那自己豈不是要跟張延齡陪葬?
所以只表明自己沒參與其中便可。
朱祐樘臉色非常差,一旁的蕭敬和陳寬都戰戰兢兢不說話。
朱祐樘道:“此等事,應當詳細盤問,不該貿然定下,來人…去將建昌伯找來!”
“陛下不用去了,臣弟他已經被臣的人拿下了,如今就被押送在宮外,隨時等候陛下找來問罪!”張鶴齡一臉得意道,“這還要感謝楊鵬楊公公的相助,臣已將那不爭氣弟弟的罪行一并上報,同時還抓了幾個寧王在京師的人,經過審訊之后,他們已經招供,他們在各地所藏的軍械物資等,很多都已被那弟弟起獲。”
“臣那不爭氣的弟弟,從寧王各處的貨倉中,找到的銀錢不下百萬兩,其中只將少部分的交給朝廷,還弄出一副捐贈朝廷的假象。”
“卻不知大部分都被他中飽私囊,更可甚的是,他還將其用在西北收買人心,打仗時以他自己的名義獎勵軍中將士,一次就拿出超過價值五萬兩的鹽引來賞賜軍功,卻都是他貪贓枉法所得!”
張鶴齡跟之前嘴笨的形象大相徑庭,今天的參劾可說是有理有據。
言辭更是環環相扣。
朱祐樘眉宇之間更呈現出幾分冷峻之色。
隨即朱祐樘打量著在場大臣,道:“諸位卿家,你們如何看?”
在場大臣都是謹言慎行。
誰讓這是針對張延齡的參劾呢?
以前參劾張延齡的,好像只有他們,現在有人代他們行事,還是張鶴齡,最好讓他們兄弟狗咬狗一嘴毛,我們牽扯進去干嘛?
難道還讓我們替張延齡說話不成?
朱祐樘沒有從這種籠統的問話中得到想要的答案,轉而看著徐溥道:“徐閣老,你認為呢?”
徐溥走出來,一臉嚴肅之色道:“既然建昌伯就在宮外,不妨將他召進宮中,詳細問詢。”
“嗯。”
朱祐樘點了點頭,正要傳旨。
卻是張鶴齡冷笑道:“徐閣老,你這就不對了,我都已經找到了證據,你還要聽那小子說什么,你是不相信我嗎?”
徐溥一怔?
這說話的口氣,活脫脫就是張延齡啊,要不是看到這張臉不是張延齡,恍如隔世,豈不是平時跟張延齡朝堂爭鋒時的場景?
我相信你?
信你個大頭鬼!
徐溥正要說什么,張鶴齡又是搶白道:“我已將他的犯罪事實都調查清楚,人證物證都在,你們也不想想,他之前捐贈朝廷五萬兩以上,又拿出五萬兩以上犒賞軍功,平時還大肆揮霍,在京師購買田宅、美妾,還將陛下給他的兩萬引作為軍資的鹽引歸還朝廷以提前他忠君愛國…”
“你們試想一下,他之前出借鹽引一共才賺了幾個錢,他憑什么有這么多錢來作為揮霍用度?就算他真能掙出來,你們真覺得他會散盡家財來做這些事嗎?”
“只要將他的府宅查抄,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的家產,到時不就知道我對他的參劾是對是錯了嗎?”
張鶴齡又來了個“有理有據”。
聽張延齡辯解?
那不行。
我們要直接抄他的家,把他的家產都抄出來,就知道這小子到底有多少錢,若家產跟他之前所賺的不符合,那不就證明這小子就是跟寧王的人有勾連,中飽私囊了?
聽起來…
好像還真是挺有道理的。
吏部尚書屠滽走出來道:“陛下,老臣也認為,應當徹查建昌伯的家產,以證明壽寧侯的檢舉是否確有其事!”
屠滽作為吏部尚書,也算是六部部堂之首,天下文官之表率,出來代表文官說話了。
但因為屠滽跟張延齡之間有嫌隙,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所以他的話并不是讓人覺得很信服。
光靠張鶴齡這么一番近乎于無中生有的攻擊,就讓朝廷查抄一個剛在戶部、吏治、河工和西北軍務上取得大功的功臣的府宅,不怕讓功臣寒心嗎?
朱祐樘本要召張延齡上殿的,此時他看了看一旁的蕭敬,問道:“寧王世子現如今在何處?”
“回陛下,在寧王薨逝之后,寧王世子已往京師而來,此時應該已到北直隸地界,估計會在兩三日內抵達京師。”蕭敬回道。
朱祐樘道:“寧王過世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怎么寧王世子到現在還沒到京師?”
蕭敬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東陽突然走出來道:“陛下,如論壽寧侯的檢舉是否有根據,至少也該讓事主上殿為自己陳述,如此方能服眾。”
在這種時候,居然是李東陽出來“替張延齡說話”,是在場之人沒想到的。
聽起來,李東陽只是讓張延齡上殿為自己辯解,并不是替張延齡撐腰,但有心人都知道,張延齡是何等能言善辯?讓張延齡上殿的結果其實就是在幫這小子?
難道說是因為李東陽想讓張延齡出手相助救他兒子,之前又礙于情面不想去求人,這次主動降低身段幫張延齡說句話,以換得回頭張延齡的“感恩圖報”?
局勢變化太快,很多人覺得目不暇接,更不能隨便出來說什么。
一個不好,就容易折進去。
還是靜觀其變為好。
朱祐樘點頭道:“李閣老所言在理,來人,將建昌伯召進殿中,朕要親自問話!”
張延齡被帶進了奉天殿。
跟金琦一樣,居然也是被五花大綁帶進來的。
看到張延齡的狀況,很多人其實也在想,要是沒有皇帝的準允,就算張鶴齡說破大天,錦衣衛的人敢這么捆縛張延齡上殿?
張延齡雙臂雙手捆縛,但雙足健步如飛,進入到大殿之后神色頗為輕松,好像早就已經成竹在胸。
“諸位,今天天氣挺好啊,只是本人的心情不是很好,就好像被瘋狗咬了一口。”
“建昌伯,注意你的言行!”朱祐樘黑著臉訓斥一句。
“是,陛下,臣敢問,為何要將臣押送到這里?可是臣之前做了什么錯事?”張延齡一副我毫不知情,被人冤枉的姿態。
朱祐樘冷聲道:“乃是壽寧侯參劾你,與寧王世子勾連,趁機中飽私囊,甚至在查清寧王背后所藏的軍械物資之后,不上報朝廷,欺君罔上等等,你可有何話可說?”
“呵呵!”
張延齡笑了笑。
張鶴齡厲聲道:“你小子,笑什么?別想跟以往那樣,用一些不著邊際的手段,插科打諢就想把事揭過!”
徐溥也道:“建昌伯,你有何冤屈,可以讓陛下來為你做主。”
“徐閣老言重了,之前我都說了,我不過是被瘋狗咬了一口!難道諸位被瘋狗咬了,還會咬回去不成?我不屑于與這種人這種事爭論,毫無意義!”張延齡一副我都懶得辯解、清者自清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