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強占民田的事發生了幾天,事是傳開,但一點動靜都沒鬧起來。
御史言官好像對他的行為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他們好像看透了張延齡的用意:“你就是心里不爽我們讓你卸職,想鬧點動靜出來,讓陛下覺得不在朝堂上用你,你就要在朝堂外搗亂,讓我們把你召回到朝堂?休想!”
作為當事人的張延齡,覺得很蹊蹺。
“外面就沒有在傳的?”張延齡望著剛出去打探消息回來的南來色。
南來色一臉得意道:“爺您放心,外面傳的不多,再說了咱占的都是沒主的田,他們還能說啥?”
張延齡皺眉道:“那為何之前一次我去收地,要鬧到群毆械斗、滿朝參劾?哦,我想明白了,是少了讀書人,淳樸憨厚的市井百姓能鬧什么?還是讀書人遇到事比較容易激憤,你去調查一下城里哪有讀書人聚集的…”
“爺,您要干嘛?”南來色登時感覺到問題不妙。
張延齡道:“腦子不好就別亂問,讓你去打聽就去打聽,要找讀書人聚集的地方,功名越高越好,最好都是什么舉人、進士出身,就更妙了!”
南來色想到之前幾次張延齡跟讀書人“群毆”,還心有余悸。
抬頭一看張延齡的眼神不對,他打個寒顫便趕緊去打聽。
此時在京師內。
正在舉行一場高規格的讀書人聚會。
發起者乃是大名鼎鼎的“弘治四杰”、“前七子”之一的李夢陽。
李夢陽是弘治六年進士,如今觀政三年期滿,剛授官戶部主事,在弘治六年的進士中已經算是佼佼者,也全靠朝中人對他的賞識,而與會的還有邊貢、王九思、王廷相等一系列大明文壇的佼佼者,此時他們正在一起研究文壇的復古運動。
這也是李夢陽等人所發起的,在于改變大明朝文風辭藻華麗的現狀。
文壇復古運動,持續近百年,對大明文壇的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
“聽說最近張家外戚又開始鬧事,接連出城鬧事,連民田都占了不少,如今他在朝中有了地位,連參劾他的人都沒有,地方官和百姓更是對其敢怒不敢言…”
說話的是王廷相。
他年輕氣盛,加上他只是個舉人,開春的會試他不第,心中便有了怨恨,而比之邊貢、王九思和李夢陽都已經高中進士不同,他更容易去了解時弊。
李夢陽放下筆,道:“此等奸邪之人,將朝堂鬧到天翻地覆,我等作為大明士子,當不遺余力上陳其罪,即便令陛下不能將其懲戒,也要讓其每日坐立不安…”
“好!”
眾人皆都精神振奮。
尤其是那些出自京師,或是各地在京師游學的舉人或秀才、監生,都想借此機會揚名立萬。
“敬夫兄,為何看你臉色這般?難道你不想跟我們一起參奏建昌伯?”李夢陽突然打量著一邊眉頭深鎖的王九思。
王九思年歲最長,加上他已為庶吉士,在眾人中地位算是比較高的。
他嘆道:“我與建昌伯曾有過會面,與他探討過學問之事…此子學問不在你我等人之下,恐怕他…不好應付。”
“啊?”
在場的人都頗為震驚。
一向對外戚勢力深惡痛絕的王九思,居然會替張延齡說話?
拿我們這些文壇領袖,敢一個外戚相比?
你確定不是昏了頭?
李夢陽惱火道:“敬夫兄,我敬你乃是大明儲相,我等之中以你仕途造詣或最高,能匡扶社稷,你居然跟腐官沆瀣,為外戚說話?你可是覺得,他做那奸淫擄掠之事,乃仁義之行?”
王九思不知該怎么解釋。
在他看來,一碼事歸一碼,學問越高修養也越高才對,為什么張延齡會閑得沒事跑出去強搶民田?莫非另有隱情?
但一群人都用憤恨的目光望著他,他有口難言。
“也罷,有些人不想與我等并列,上陳時不署他名字便是,我等不耽誤了他的大好前程。”李夢陽本來就妒忌王九思。
本以為是這群人的領袖,最早中進士,如今更為戶部主事,但他來了聚會才發現,士子所巴結的還是才考中進士就為庶吉士的王九思。
他心里能爽?
面子上不能發作,正好機會就來了。
就在此時,窗口傳來喊聲:“是他…就是他!”
“何人?”李夢陽等人也不由看過去。
“是建昌伯…張延齡那廝,居然帶著人招搖過市…”
“嘩!”
本來眾人就已對張延齡深惡痛絕,聽說張延齡來了,更是義憤填膺。
“走,出去質問他!”李夢陽帶頭。
王九思趕緊阻攔道:“如今他身邊有錦衣衛相護,這么出去怕討不到好。”
他其實這是替好友安全考慮。
畢竟張延齡打人是有前科的,這次還有皇帝派去的錦衣衛,這對張延齡來說還不是“如虎添翼”?
李夢陽可不會領情,他道:“我等乃大明未來希望,豈能任由奸邪胡來?就算是死,也不能讓其猖狂!”
“對,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還能把我們怎著不成?”旁邊的人總算有說“實話”的。
不是不怕,是看準了張延齡不敢亂來,故意出去挑釁。
你張延齡若真跟以往那樣打了我們,你以后還用在朝中混?
若真打我們的話,我們就當是替朝中受他欺辱的文官,報了一箭之仇,如此一來張延齡從此斷絕仕途,朝中閣老部堂能不記著我們的好?
那我們是犧牲一時身體病痛,換得“前途似錦”。
求毆打,求揚名。
一群人涌出茶樓,把路給堵上。
張延齡過來時,正好就被擋在路中間。
圍觀的人一看這架勢,馬上就把不太寬的街道圍得水泄不通,沒辦法,京師的市井百姓就是這么喜歡湊熱鬧。
“爺,好像就是他們。”南來色湊過來,低聲道。
張延齡笑了笑,正要找你們呢,就自己送上門來?省得我進去找你們。
張延齡指了指這群人,高聲道:“老子逛街,這是哪路不開眼的擋道?”
李夢陽一馬當先,擼起袖子怒道:“你乃大明蠹蟲,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居然還敢招搖過市?我等便替天下讀書人,好好罵你這個狼子野心的外戚佞臣,要臉的話趕緊夾著尾巴從這里走,回去后閉門自省,若再出來一次我等便堵你一次…”
罵得是挺過癮。
但張延齡怎么看,都好像是在打嘴炮。
你不爽,你倒是動手啊。
“爺,要不咱避避?”金琦走過來,低聲提醒。
張延齡不屑道:“你小子可以啊,副千戶晉千戶,官升了膽子變小了?”
金琦趕緊解釋道:“小的不是這意思,小的是覺得,跟這群不識相的文人較勁,不符合您的身份,再說他們是故意要激怒您,可不能上當。”
張延齡大聲喝罵道:“那老子堂堂伯爵,走在大街上就可以任由人唾罵是吧?老子的面子往哪擱?小南子,你覺得應該怎么做?”
“打!”南來色豪情萬丈。
張延齡都說了,這是要拉出來練兵的,終于見到練兵的對象,還能手軟的?
表現的時候到了。
前面幾個月,近乎都在夾著尾巴做人,當了建昌伯府的下人,居然還要老實巴交過日子?被人罵了還要忍氣吞聲?
“那還等什么?動手吧!”張延齡可不打算在大街上打嘴炮,還是以拳服人比較實際。
“啊?”金琦等侍衛一聽就蔫了。
對面可是有幾位進士的,還有朝中大員,直接在街上動人,那他們以后還怎么混?
“用不用老子教你們怎么打?”張延齡怒吼著,一把抓過來一把刀,正要往前撲,想了想還是算了,換了根棍子回來。
“老子給你們打個樣兒,這群慫瓜蛋子就擺在這了,諸位請隨意!”
張延齡拎著棍子就朝當首的李夢陽走過去。
李夢陽也沒想到張延齡居然會這么直接,這是要…威脅?
“你…你要作何?”李夢陽臉色煞白。
張延齡掄起棍子,一棍子打在李夢陽腦門上,“砰”一聲,李夢陽應聲倒地。
“干活了干活了…”
“哇呀!打人了!”
“快跑!”
“通知官府…”
“老子就是官府,誰敢鬧老子劈了他全家?”
一場火拼,沒有任何懸念。
成年人暴打小學生,就算是金琦等人已經在收著打,架不住建昌伯府的下人勇猛無比爭先恐后,最后李夢陽等人都被打到頭破血流。
一時間京師輿論嘩然。
到第二天一清早,奉天殿外,還沒等開始朝議,便已對此事議論紛紛。
徐溥等閣臣來得比較晚,元守直見到徐溥,趕緊迎過去。
“徐中堂,張延齡也太過分了…”
徐溥道:“不是說了要隱忍?任由他胡鬧。”
“忍不得,他把李獻吉等人都給打了,士子的顏面掃地,這可比之前的事嚴重得多。”元守直一臉憤怒。
徐溥老臉橫皺道:“何至如此?”
此時周經走過來,畢竟李夢陽是他的手下,此時他黑著臉道:“乃是獻吉等人在市井議論外戚奪民田之事,碰巧就遇到外戚路過,一行人便出去堵路痛罵,誰知…外戚便親自帶人出手。”
親自帶人出手…
劉健氣惱道:“陛下派人去護他周全,就是為了讓他帶出來毆打士子的?”
李東陽問道:“眾人傷勢可還好?”
周經嘆道:“性命無虞,但身體…唉!”
這意思是,被打得不輕。
徐溥的拳頭緊握,便在此時,陳寬已經走出來要傳召眾人進殿。
“徐中堂,今天的事不會也要罷休,當不知道吧?大明的體統何在?”元守直趕緊對徐溥施加壓力。
徐溥道:“有多少奏疏上呈多少,他敢踏破士子的顏面,我等豈能罷休?”
眾人有了徐溥的話,一個個都精神抖擻。
似乎這對他們而言,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戰斗。
跟被打的士子一樣,只是一個在朝堂外,一個在朝堂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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