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說得這么清楚,朱祐樘豈能不體諒小舅子?
徐溥的問題,張延齡都沒回答。
朱祐樘代之回答:“徐閣老,你不必怪責建昌伯選對或選錯,至少在當時境形下,朕認為他有資格做此選擇,換作是朕,也會選擇二。建昌伯又未傷李士實的親眷,只是把人提回來,逼李士實現身,最后不也讓李士實出面了嗎?”
合情合理。
別人是否能代入情境不重要,皇帝已經置身其中。
徐溥很難去辯,無奈只能嘆口氣,退回臣班。
屠滽仍舊很堅持道:“陛下,即便建昌伯的確有選擇的權力,也哪怕是山東左布政使帶了幾百人找他對質…但他下令神機營放銃,造成濟南府內衙差、皂隸死傷數十人,罪責豈能不追究?”
朱祐樘又不好說什么。
關鍵問題是。
張延齡下令放銃造成殺人的事實,張延齡這邊先動手的。
張延齡笑道:“屠尚書,換了是你,你可以心平氣和跟幾百個手拿利刃的壯漢講道理是吧?”
屠滽顯得很堅定道:“這是自然,哪怕是其中有誤會,也要講道理。”
“啪!”
張延齡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屠尚書,不瞞你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呀!”
“你…”
屠滽差點也氣得背過氣。
張延齡道:“你以為我當時聽說,縣衙外被千把號人包圍,我心中能不擔心嗎?我出來之后也在講道理啊。崔駙馬,你當時是在場的,我出去之后是直接讓人放銃的嗎?”
終于要輪到崔元登場。
所有人又都看著崔元。
雖說崔元也算是張延齡的人,但朝中大臣都料想,崔元應該不敢明著去包庇張延齡,而在朝堂上說瞎話。
崔元正色道:“建昌伯帶人出衙門口之后,的確先是跟對方講理的。”
屠滽怒道:“講理?那又為何發生火拼?”
張延齡指著李士實道:“這就要問他了!”
李士實一怔,隨即趕緊對朱祐樘磕頭道:“陛下,先動手的是建昌伯,罪臣也是跟他講道理,誰知他一言不合,直接讓人下令放銃…這才造成場面失控…”
說到這里。
在場很多人已經準備看張延齡好戲。
不管怎么爭,先動手的必然是張延齡,這點似乎連張延齡自己都不去否認,那你張延齡還能逃脫罪責?
張延齡笑道:“好一個一言不合,我的確是跟你講道理,誰知當時是你一言不合直接下令說我是冒充的,要將我拿下問罪…崔駙馬,你應該也聽到了吧?”
崔元點頭道:“是!”
眾大臣本來都憋著一口氣等著出來參劾張延齡,聽了這話,也是吸口涼氣。
原來李士實下令要拿下張延齡,怪不得張延齡要出手反抗!
朱祐樘聞言怒道:“李士實,建昌伯所言是否屬實?”
李士實道:“絕無此事。”
張延齡冷笑道:“就知道你會否認,可惜當時在場的可不是一個兩個人,那就不妨問一下楊鵬楊公公吧,楊公公你可有聽到李士實說的這番話?”
楊鵬本來一直都立在丹陛上很靠角落的位置,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對他來說,巴不得兩敗俱傷。
突然發現連皇帝都回過頭看過來,他臉都綠了。
“說。”朱祐樘臉色不善。
楊鵬遲疑了一下,這才道:“奴婢當時聽得不是很清楚,但似是有這么一句,不知誰說的。”
張延齡心里有數。
楊鵬吃里扒外,在場的人明明都知道那話是李士實說的,沒什么可否認的,但楊鵬愣是說沒聽清不知誰說的,看似模棱兩可,或許在楊鵬心中,更希望張延齡倒霉,這樣他就能得脫控制。
你個老小子,給你點顏色就敢開染房。
你等著!
張延齡已做好了回頭再仔細收拾楊鵬的打算。
李士實聽了楊鵬的話,好像也得到啟發,馬上道:“陛下,當時人群聲音嘈雜,必定不知是誰喊話,并非罪臣所下令。杜參議,你說是否如此?”
杜整一直都只是作為被連累的,都還沒到他被問罪的時候,突然一口大鍋就落在自己頭上。
他一時很為難,這應該說是,還是說不是?
“這…罪臣不知。”
杜整干脆繼續當他的攪屎棍。
反正他最擅長這個。
屠滽得到了李士實的回答,冷笑道:“張延齡,你也聽到了,當時人多口雜,這話必然不會是山東左布政使所言,以他身為朝廷命官,有何膽量敢對你一個伯爵,朝廷派去的欽差動手?你不覺得這很荒謬,很不合情理嗎?”
很多大臣聞言都在點頭。
這其實是很多人在費解的問題。
李士實又不是軍職武將,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帶人去圍攻張延齡?還敢跟錦衣衛和京團營的人動手?
不怕死?
張延齡笑道:“不知道的,還真以為屠尚書就是李士實背后的靠山。”
“建昌伯,你欺人太甚,你這是無端誣陷。”屠滽怒不可遏道。
張延齡則顯得很輕松道:“就許你誣陷我,我隨便說兩句都不行?既然你不是他靠山,你為何要為他說話?”
“你!老夫不過是據實以陳…”屠滽顯得理直氣壯。
“好一個據實以陳吶,那就真的如他所言,要拿下我的話不是他說的,而是我聽錯,只是有人在故意亂喊,那諸位不妨就再做一次選擇吧。”
“簡單一點,一呢,就是我相信,二呢,就是我不信。”
屠滽暴怒道:“你少在這里戲弄朝堂,大明朝堂不是你信口開河的地方!”
張延齡轉而用比他更高的聲音喝道:“那你屠滽就告訴我,當時那么嘈雜的情況下,有個自稱是李士實的,高聲喊道建昌伯乃是冒充的,要把建昌伯拿下,我張某人應該作何選擇?難道我就應該束手就擒嗎?!”
之前還是拼道理拼論據。
突然就變成拼嗓門。
屠滽高聲道:“那你為何不能心平氣和跟他講道理?陛下派人到你身邊,就是為了你到地方去燒殺擄掠的?”
一來二往。
就在誰都以為張延齡會繼續用大分貝嗓門回敬時,沒想到張延齡突然不說話了。
場面驀然陷入到一個很怪異的平靜中。
這是…
張延齡覺得理虧?
朱祐樘則皺眉道:“屠尚書,朕派京團營和東廠的人跟著建昌伯去山東,朝堂上說得不是很清楚,是要保護他的嗎?”
“山東此行兇險,他走之前就在朝堂上說過的,難道說建昌伯身處險地,還要心平氣和去講理?”
張延齡恭敬行禮,聲音很隨和道:“多謝陛下理解,其實臣當時也是這么想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帶人圍攻縣衙,威脅說臣是冒充的,還要拿臣問罪,臣便不敢再坐以待斃。”
“臣帶了五百人還要束手就擒,那陛下為何不直接單獨派我一個人去更好?五百護衛就是留著吃干飯的?”
屠滽簡直快氣瘋了,到現在皇帝都還在為張延齡說話,皇帝包庇外戚在他看來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陛下,您不能如此啊,大明的體統何在?豈能聽此子在這里胡攪蠻纏?李士實一介文臣,竟就如此被誣陷下獄…”屠滽說此話時,既覺得傷心失望,又有一種不甘心。
覺得大明朝堂已經亂了。
大明已完。
但在張延齡看來,所謂亂,不過是亂了文臣當國的地位。
別的絲毫未亂。
張延齡道:“屠尚書說得對,問題不在于我怎么想,也不在于我怎么做,而是李士實為什么要這么做。若是李士實在府庫虧空的問題上的確無罪,他的確可以做到問心無悔,為何又要跟我來個魚死網破?”
“那問題的關鍵,在于我證明李士實有罪。”
“你現在跟我…也跟陛下說這些喪氣話,又何必呢?”
張延齡突然語重心長所說出的話,令全場重新安靜下來。
一時之間甚至連屠滽都怔在那。
朝堂上爭論了這么半天,他屠滽差點要對大明朝廷失望,覺得皇帝這是在寵信奸佞,大明要走向窮途末路。
但問題是,今天的正題…山東的案子,到現在還沒開始論證。
若李士實真的有罪,那李士實的一切行徑都能得到解釋。
張延齡殺人,不過是捉拿罪犯時,罪犯拒捕所致。
那還論個屁。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那如今現在唯一問題,就只是李士實到底有沒有罪?!
場面很尷尬。
許久之后。
朱祐樘道:“屠尚書,朕知你現在一定很生氣,覺得朕是在包庇和縱容外戚。”
“但問題是…若真如建昌伯所言,李士實乃府庫虧空案的主謀,林元甫和徐杰是為他所誣陷,那他帶人圍攻縣衙也不再是所謂評理,而是鋌而走險困獸猶斗,之后的火拼也只能認為是他心虛不敢公堂對質,建昌伯做任何事都是情有可原。”
“山東的案子,才是正題,才是一切的根源,難道是朕理解有誤嗎?”
皇帝如此平靜說出這番話,沒有包庇和偏袒,甚至言語都莫得感情。
屠滽反而有點無地自容,他甚至都快想不起,自己先前為何到那么激動的地步,想了半天,才似乎明白,其實從開始就是被張延齡帶著節奏走,是張延齡把他心頭那股火給逼出來。
一定是這樣。
我屠滽如此正義凌然,豈會不講道理?
至于偏見,是絕對不存在的,文臣派系、黨爭什么的,更是子虛烏有。
一切都是張延齡的錯。
請:m.ddyue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