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東華門外,張鶴齡的馬車停下來。
今天的他志得意滿,大清早起來也一點不覺得困,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的,感覺自己馬上要上天。
一旁趕車的管家還在叮囑:“侯爺,二老爺不在,您可要收著點…”
張鶴齡撇撇嘴,不屑道:“老二能做的,本侯為何做不了?一群沒見識的,真是大驚小怪。”
張鶴齡到宮門口。
等候他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寬。
陳寬恭敬引路,帶張鶴齡往奉天殿那邊走。
“陳公公,我二弟在山東可還好吧?”半路上,張鶴齡問了一句。
陳寬苦笑著搖搖頭道:“壽寧侯,您到朝堂之后,自會知曉。”
“切,問你還不說,裝什么裝?”張鶴齡一臉不屑。
這話清楚落到陳寬耳中。
陳寬只是苦笑了一下,話都不敢多說。
奉天殿外。
此時是一片殺氣騰騰的氛圍。
沒有人說話,但好像每個人都憋著一口氣,在張鶴齡來時,一個正眼瞧他的都沒有。
“嫉妒,都是嫉妒,看到老二…我們兄弟在朝堂得志,心有不忿小肚雞腸的一群人。”
張鶴齡還在那低聲點評。
此時徐瓊走過來,就在張鶴齡想打招呼時,發現徐瓊不過只是路過,但在路過時有意給張鶴齡使個眼色,好像在提醒張鶴齡在朝堂上要小心應答。
但張家老大幾時是看人眼色辦事之人?
“我靠,姑父這是啥意思?連跟我說句話,辱沒了他不成?”
張鶴齡對徐瓊冷漠的態度也充滿恨意。
總的來說,今天他看誰都不順眼。
“今天到了朝堂上,非讓你們知道,我們老張家不是只有老二,我老大同樣可以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老二能干的,憑什么我不行?”
“今天輪到我張鶴齡!”
張鶴齡現在是意氣風發,心中也在回憶弟弟在朝堂上舌戰群儒的場景,盡可能編排損人的話,準備好好表現一番。
不知覺之間,好像滿朝文武大臣都要對他刮目相看。
連皇帝都對自己非常器重,說了很多以前都沒聽到的贊美的話…
就在張鶴齡還在那自我陶醉,或者說是在意淫的時候,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走出來,招呼眾大臣往奉天殿內而去。
眾大臣進殿之后,不多時,朱祐樘黑著一張臉出現在朝堂內。
在一番君臣禮數之后。
朝會正式開始。
張鶴齡挺直了腰桿,難得今天弟弟不在,自己還能參加平時的朝議,豈能丟了面子?可要奏什么事,他完全沒預想。
“文臣奏事…”禮贊官話音落。
眾文官沒有要出來說話的意思。
朱祐樘看了看在場之人,好奇道:“這幾天沒什么事發生嗎?怎么最近的朝議,愈發平靜起來?還是說建昌伯不在,有些事暫且給壓住了?”
徐溥看了看身后的人,終于走出,道:“陛下,濟南府發生一件事,頗為著緊。”
“哦?”
朱祐樘臉色看似驚訝。
徐溥仍舊道:“建昌伯帶人到濟南府查案,結果進城第一夜,就在城內與人械斗,死傷數十人,有山東都指揮使司都指揮僉事王瑾的上奏,陳述當日發生的事情原委…”
徐溥單獨拿出一份奏疏來。
其實這些奏疏,早在之前就已經送到司禮監,徐溥手上的不過是謄本。
在朝堂上拿出來說,只為體現事關重大。
李榮和陳寬同時看著朱祐樘,似在請示要不要把這份奏疏轉遞過來,換了要奏別人的,他們也不用這么糾結,誰讓這次參奏的還是張延齡呢?
“械斗嗎?建昌伯還真是的,以往在都督府時就喜歡與人生事,械斗的事沒少做,朝中參奏他的人也不少,現在為朝廷做事到了地方,居然還有心思跟人械斗?”朱祐樘語氣很平和,就好像在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徐溥還是能從皇帝的口吻中聽出一些苗頭。
皇帝似乎在對他們說,你們以前參奏外戚械斗不法就算了,現在他可是給朝廷辦差的,用“械斗”這樣的字眼你們不覺得是在有意針對嗎?
“壽寧侯,此事你怎么看?”朱祐樘還是沒讓人把奏疏拿過來,卻又突然打量著張鶴齡問道。
張鶴齡瞬間就傻眼了。
這是唱的哪出?
械斗?
死傷幾十人?
老二干的?
感情老二去山東,不是做正事的,是換了個地方跟人打架?
這次打得還比以前更兇,死人了不止,還死了不止一兩個?
“臣…臣…覺得,背后一定有隱情…”
盡管張鶴齡想要好好表現。
但突然要當著這么多大臣的面,說點正經的,他反而結巴了。
關鍵是心中沒有絲毫的預案,是被人趕鴨子上架。
徐溥語氣也顯得很平和道:“壽寧侯,哪怕建昌伯是你的弟弟,他在濟南府府城之內做出械斗傷人性命之事,你是否也不該偏袒?所謂的另有隱情,莫非你知道其中有何緣由?”
朱祐樘臉色平和,一句話沒說。
張鶴齡突然來了氣勢,似乎想到張延齡平時是怎么跟這群大臣爭論的,聲音提高八度:“徐閣老,那你倒是說說,本侯的弟弟他吃飽了撐的沒事干,非要跑到濟南府去跟人械斗,這又是為何?”
徐溥笑了笑。
突然發現,要跟張鶴齡爭論,要不要如此容易。
兄弟倆根本不是一個等量級上的。
他的笑容也似乎在對張鶴齡說,你自己都說了,你弟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原因都找出來了,還用我回答什么?
徐溥突然不說話,張鶴齡臉上的自信更足,他心想:“這群人果然都是外強中干,原來這么容易就能把他們辯到啞口無言?老二,你也沒什么大本事嘛。”
都察院左都御史閔珪走出來道:“陛下,建昌伯于地方上無端逮捕山東左布政使李士實,并誣陷其貪贓枉法,對于林元甫和徐杰的不法之事不聞不問,此乃因私廢公,陛下交托他去山東查案,他只顧私人利益而不顧家國體統,都察院要對他行參劾!”
吏部尚書屠滽也走出來,雙手舉笏板過頭頂,道:“陛下,吏部得地方上報,建昌伯在濟南府私設公堂,以人假冒山東左布政使李士實,于李士實不在公堂的情況下,擅自判案,后李士實帶人上門尋理,結果建昌伯命護送之神機營放銃殺傷人命。吏部要對建昌伯行參劾之事!”
突然之間,都察院和吏部都要出來參劾張延齡。
張鶴齡大叫道:“你們是抽得哪門子風?本侯的弟弟又不在朝中為官,你們劾他什么?讓他削爵為民?大明朝堂還有沒有王法?”
眾人都不搭理他。
在他們看來,這個張家大哥蠢得夠可以,我們自然知道皇帝是不會殺他小舅子的,我們的目標就是讓他削爵為民,最好再被關押在牢房里永遠別出來生事。
謝謝你替我們總結。
“咳咳咳…”
朝堂上,突然一個人咳嗽起來。
正是之前被張延齡氣到吐血,最近才回朝中當差的劉璋。
本來都以為劉璋在朝時日無多,誰知被氣吐血之后,好像還“因禍得福”,或許是皇帝考慮到對文臣的壓制不能太重,免得文臣撂挑子,再加上劉璋已經得到了“教訓”,反而對于之前劉璋乞老歸田的奏疏沒有批準。
劉璋走出來道:“陛下派建昌伯到地方查河工、賑災等錢糧調度所用,結果在地方無端生事,惹民怨沸騰,工部參劾!”
連工部都跑出來湊熱鬧。
一下子等于是朝中有三大衙門要對張延齡行正面攻擊。
朱祐樘盡管早就知道此事,但見到這陣仗,眉頭也是緊鎖。
你們挺能耐啊。
既然你們這么能耐,怎么不等張延齡回來,朝堂上跟他爭?到時當面參劾他,不是更加直接了當?還是說你們又怕被他的“巧言令色”將罪行給遮掩,所以現在學聰明,在人沒回來之前就行參劾?
朱祐樘輕輕一嘆道:“沒想到朕讓建昌伯去一趟濟南,才沒幾天時間,就惹出這么大的事。”
眾大臣一個個躍躍欲試的,都在想,皇帝你不會到現在都還想包庇你小舅子吧?現在都死人了,誰說什么都不管用,我們肯定死諫到底,這么好的機會此時不把握更待何時?
朱祐樘道:“朕這里也收到一份密奏,是建昌伯在事情發生當晚,就馬上奏稟當夜之事的。”
“諸位卿家放心,他不是為自己的罪行做辯解的,朕也沒有說不追究他在濟南府所為之事。不過朕在這份上奏中,知道了一個名詞,叫做‘缺席審判’,聽來挺有意思的,說的就是他當晚于李士實不在公堂上,對其罪行審判。”
還說不是替張延齡開脫?
現在不就是?
徐溥道:“陛下,大明朝從未有過所謂缺席審判,于法于理,皆都不合,建昌伯所找之理由,乃為掩蓋其罪,亂朝綱典制,還請陛下將其治罪。”
朱祐樘皺眉打量徐溥道:“徐閣老,把話想清楚再說。”
徐溥一怔。
這算什么意思?皇帝又要讓我帶頭包庇張延齡?
這次徐溥沒有退縮,拿出忠臣直諫的態度道:“陛下,老臣代表內閣要參劾張延齡…”
朱祐樘抬斷了徐溥的話,嘆道:“徐閣老啊,是你自己說的,大明朝就沒有所謂的缺席審判,那你們現在在做什么?”
“建昌伯是朕派去地方上辦事,就算他差沒當好,是不是也要等他回京之后再行議處?你們現在又要參劾又要治罪的,跟所謂的缺席審判有何區別?”
“你們這是要當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嗎?”
本來徐溥覺得自己心中有滔天的浩然正氣,準備跟皇帝好好爭論一下治張延齡罪的事,但聽了皇帝的話,他瞬間也無言以對。
感情在這等著我們呢?
請:m.ddyue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