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先往乾清宮去。
張延齡和周經也要前去,在臨行之前,張延齡居然還有心思跟朝堂上的臣僚作別。
“諸位,今天的事不好意思,沒提前跟諸位打招呼,眼下正巧陛下還有要務召見,涉及到勛貴包庇鹽商,身為臣子的也不能不盡職,就先告辭。不用送不用送,請回請回。”
張延齡笑著離開。
在場的大臣已經憤怒到極點,要不是看在這是奉天殿,他們甚至有的會用拳腳工夫跟張延齡較量較量。
但最終,他們還是選擇用口舌工夫做背后英雄。
“此等賊子禍亂朝綱,真乃大明之恥、儒臣之恥…”
“吾等與惡賊勢不兩立!”
一個個痛罵國賊時情真意切的樣子,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們是多么忠直的大臣。
但還是有明眼人選擇不發表觀點。
若說以往張延齡在市井跟人斗毆,甚至做出強搶民田的事,你們罵他也就得了。
現在張延齡做的,真的是“國賊”所為嗎?
你們又沒因為貪贓枉法被拉到朝堂上廷杖,為什么對張延齡恨之入骨?張延齡舉報的是作奸犯科的官員,連犯官自己都默認了自己的罪行,你們要替犯官申冤?要說張延齡令太子置于危險中,可人家太子他老爹都沒計較,你們替別人的爹擔心孩子豈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你們確定不是要打著誅滅國賊的旗號行黨同伐異那一套?
內閣四名大臣此時臉色都很凝重。
他們沒有加入到聲討國賊的行列中,眼下對他們來說,先回到內閣值房比什么都重要。
尤其是徐溥。
先前他做了在文臣看來屬于“變節”之事,居然在朝堂上替張延齡開脫,這會讓老成持重的徐溥在文臣面前很沒面子,他也不想做解釋。
該懂的自然會懂,不懂解釋了也白搭。
四閣臣回到了內閣值房。
劉健終于忍不住,怒氣沖沖道:“陛下對于外戚的偏袒,令外戚到無無法天的地步,怕是用不了幾時,會到朝臣不知有部堂而只知有外戚的地步!”
言論是很激進,但沒切中要害。
李東陽還是選擇沉默不言。
他在之前承蒙了張延齡的“恩德”后,是最先在張延齡問題上選擇中立的那個。
謝遷本來四閣臣地位最低沒多少發言權,劉健算是內閣跟張延齡相斗的急先鋒。
徐溥嘆道:“外戚冒尖,如今看來勢不可擋。”
劉健皺眉道:“徐老您也這么說?”
徐溥道:“無論他如今在戶部做了什么,都要盡量避免他染指朝中其它衙門和事務,方為防備外戚亂政之重。”
其實徐溥也算是把朝局看得很透徹的。
想再去防備張延齡在朝中崛起,看起來已經不可能,通過張延齡近來做的事,除非張延齡自己犯不可饒恕的錯誤,不然在皇帝眼中張延齡已可以獨當一面。
現在要防備的,是張延齡牽扯到戶部事務以外的地方。
李東陽終于開口道:“張氏急功近利,染指戶部也在情理之中,要防備他進一步擅權僭越似乎也并不難。”
“嗯。”
不但徐溥點頭,連劉健也跟著點頭。
在他們看來,張延齡之所以對戶部的事如此上心,在于戶部的事務有油水可以撈,而事實證明張延齡也的確是為發財而去管戶部事的。
以如此觀點的驅使,他們也自然會認為張延齡對朝廷事務的干涉會到此為止,大概只要讓張延齡在這次鹽引的事務上賺足了錢,就不會再整別的幺蛾子。
謝遷提醒道:“就算他急功近利,但要讓他激流勇退,怕也非要有一些段不可。”
又是務實的觀點。
這就涉及到如何讓張延齡“見好就收”。
讓你賺了錢,你也該放權。
若是不放,我們該怎么辦的問題。
徐溥以往在對付外戚上其實用策都很簡單,不斷利用其犯錯參劾,令皇帝不斷偏袒但心中也知其無能力涉及朝事。
但現在…
連徐溥都沒有切實可行的辦法去對付張延齡。
張延齡做事有皇帝偏袒,還可以不擇段不顧文臣的意見,甚至鐵了心要跟文臣作對到底,絲毫不顧及自己在文臣中的名聲如何。
大概張延齡已在清議、名聲方面放棄掙扎。
同樣一場比賽,他們這些文臣只能用走的,而張延齡不但可以用跑的,連飛的都能用。
這要贏,有那么容易嗎?
“唉!”徐溥想到最后,重重嘆口氣,神色滿是無奈。
乾清宮。
朱祐樘詳細問詢了張延齡下一步的計劃。
張延齡先詳述一番,最后做了總結:“之前臣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現在連東風都有了,再無任何阻礙。”
朱祐樘開懷一笑道:“延齡啊,朕以前為何沒見過你有如此自信之時?”
張延齡笑道:“回陛下,這也算是因勢利導,以前臣把心思都用在別的方面,其實臣在做別的事情時也是很自信的。”
“哈哈哈…”
朱祐樘已經連續不斷笑起來。
他聽出張延齡的意思。
現在你看到了我在朝事上的努力,所以覺得我自信。
其實我以前出去坑蒙拐騙行奸淫擄掠之事時,同樣也是很自信的,你沒法看到罷了。
旁邊周經和蕭敬等人看著皇帝跟張延齡你一句我一句毫無芥蒂的模樣,很難想象之前皇帝還在朝堂上嚴詞質問了張延齡令太子犯險的事,這也深刻說明…
人家是親戚。
這關系不是普通君臣關系可比的。
朱祐樘笑夠了,這才緩口氣道:“延齡,朕就把鹽引的事交給你,你也趕緊把鹽價給朕壓下來,朕現在最希望的就是讓百姓吃到平價的官鹽,想到百姓因為吃不到鹽少年白頭,朕便于心不忍。”
剛才還在聊天打屁笑得很歡實,突然仁義之君模式就上線了。
周經明白,皇帝做樣子是給他看的。
明白這一點,他的馬屁話隨即跟上:“陛下一心為民,乃千古明君。”
朱祐樘點點頭,這話也很受用,他道:“對了延齡,以后太子再出宮,到你府上去,你也盡可能不要讓他去人多的地方,不是朕不相信你,實在是怕他太過于頑皮,出了事情就不好。”
旁邊站著的人終于確定,皇帝果然沒打算懲治張延齡。
還讓太子以后繼續去張延齡府上,大概是覺得張延齡在教導太子有方。
張延齡趕緊道:“回陛下,之前朕讓太子前往鹽行,其實也是有給太子長教訓之意,那些鹽行的伙計看起來兇惡,但也只懂拳腳功夫,只要太子長了記性自然就會遠離危險。”
明明是讓太子去犯險,愣是被張延齡說成是要給太子教訓,為讓太子避險。
以朱厚照的性格,當知道打架是多么有意思之后,以后有打架的事情還會避開?
但此話朱祐樘卻信了。
也不是說皇帝就是傻。
太子身邊暗中保護的侍衛多不勝數,在不出京城的情況下,想遇到危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要你說出合理的理由,讓朕信服你是為太子好,那朕也愿意相信你的誠意。
如果皇帝真不放心太子的話,干脆就堵著不讓太子出宮就行,哪還那么多破事?
朱祐樘點頭道:“一群賣鹽的商賈,竟就敢在京師之地當街行兇,真該查查他們背后有哪些人在庇護,朕不想以后再有此等事發生,你盡快把事情調查清楚,嚴辦之后奏給朕。”
張延齡知道,現在他可以奉旨去查抄那些鹽行。
你們打了太子,啃了硬骨頭,骨頭卡著喉嚨了吧?
他的第一步是趕走始作俑者葉淇,第二步是改革曬鹽之法和鹽政,第三步出借鹽引獲得政治上的便利,第四步解決鹽商最后的靠山也就是當朝勛貴。
這四步都完成,第五步就是要收尾。
在張延齡看來,那就是收獲勝利果實。
“臣遵旨。”張延齡自然很喜歡這差事,恭敬領命接受。
張延齡和周經在蕭敬的引路下往宮外走。
路上二人還在談有關鹽引方面的事。
張延齡嘆道:“周部堂被罰奉三月,全因在下而起,實在過意不去,要不這樣,未來鹽引價格肯定是要降的,不如周部堂就借個幾百引鹽回去,做一下補償?”
要拉攏一個人,自然是要威逼利誘的。
張延齡跟周經之間的合作,還沒涉及到錢財層面。
以張延齡的意思,這是要給周經送錢。
如果說換了半個月之前,鹽引價格升降還是未知之數,到現在還覺得鹽引價格會漲的,那才叫真的蠢。
周經自然也能看明白這一點,但似乎他并不想接受。
周經很禮貌回道:“鹽引出借,本就是戶部中事,在下不能因私廢公,建昌伯的好意在下心領了。”
以周經的意思,他不能以權謀私知法犯法。
張延齡嘆道:“周部堂為人臣表率,真是…呵呵,這樣吧,以后再有好的生意,一定記得周部堂一份,我們也好多做點生意,擴充一下府宅也是好的。”
周經面有為難,欲言又止。
張延齡也知道他想說什么。
大概周經是想提醒他,不能為了錢財的事而忘了身為臣子的本份,做事追求的結果不應該是賺錢而是為朝廷效命。
但或許是周經覺得跟一個外戚講這些大道理似乎不太合適,所以最后話到嘴邊也沒說。
張延齡笑了笑,其實這正是他追究的結果。
就是要讓人覺得他只注重利益。
若是讓人知道他有遠大抱負,那時還不人人防著他?到那時怕是連皇帝都容不下他!
在這世道混,做人越簡單越好,急功近利就是再單純不過的簡單。
張延齡回到了府宅。
金琦早就等在府內。
跟金琦同時在等的,還有張鶴齡。
“老二,你這一早死哪去了?不會是在窯子里徹夜不歸吧?”張鶴齡見到張延齡,語氣很生硬。
張延齡好奇問道:“大哥再次登門造訪,可是回去想了一晚上,想通了?”
張鶴齡罵道:“我想通了你娘!問你話呢!”
張延齡道:“剛入宮一趟,辦了點事。”
“老二你行啊,現在動不動就入宮…”張鶴齡本來語氣中還帶著幾分妒忌,覺得弟弟能入宮而自己不能入,心中不忿,但他隨即想到什么臉色都改變,“姐夫果然追究你太子的事了吧?為兄昨天百般勸說,做不得做不得,你怎么就聽不進去呢?姐夫怎么罰你的?”
張延齡伸個懶腰道:“沒罰。”
“沒罰?沒罰你叫你進宮干嘛?你不會是想說,姐夫還給了你賞賜吧?”張鶴齡冷笑著。
張延齡笑道:“還真被大哥給說中,陛下有賞賜,這不就讓我去把昨天那鹽行給查抄,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張鶴齡聽說要查抄鹽行,瞬間來勁,都懶得去問情由,腳步邁起人已跨步上前,回頭瞅一眼:“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