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將與崔元往翰林院去,過去跟蕭敬作別。
“蕭公公可是要一同前往?”張延齡問詢。
蕭敬恭謹道:“老朽公務纏身,不能陪同建昌伯和駙馬同去翰苑,便以隨從一人驅車送二位一程,姜牛,你過來。”
他將一名趕車的太監叫來,并將自己之前與崔元所乘的寬車交給張延齡和崔元,而他自己則乘坐窄車送張鶴齡回府。
去往翰林院路上。
張延齡閑話家常一般,跟這個趕車名叫姜牛的太監聊了聊。
“小的乃是御馬監打雜的,今日能陪同兩位上官前往翰苑,無比榮幸。”
姜牛一看就沒什么地位,今天出來不過給蕭敬趕車,但既然能為蕭敬所用,想來也得一點器重,都知道蕭敬在宮里是個老好人,宮里內侍誰不想攀上這棵大樹?
馬車停在翰林院外。
跟知客打了招呼,張延齡走在前,崔元和姜牛跟在后,輕車熟路到了新科進士的值房,里面人卻是不多。
上次所認識的陶諧走過來行禮道:“建昌伯、駙馬,兩位來的不是時候,多數人前去接待禮部和衍圣公世子一行,并不在此。”
崔元驚訝道:“我等在文廟沒遇到,早知的話,讓蕭公公直接來此便是。”
說著回頭看張延齡一眼,但見張延齡眼神中有些別的意味。
崔元很識相不再說下去。
張延齡笑道:“陶學士莫要誤會,先前蕭公公與在下和駙馬一同前去文廟拜會,只見到衍圣公,未料世子竟在此,還真是湊巧。”
陶諧釋然。
“禮部的倪尚書親自接待,還有太常寺、詹事府王學士等幾人在陪同,我等只是在處理一些典籍方面的事,便未同去。”
陶諧言語之間有些遺憾。
顯然他留下來處理公務并非自愿,衍圣公世子拜訪翰林院這么大的事,禮部尚書和詹事府、太常寺官員、翰林院的學士陪同。
誰不能同去,不正好說明誰在翰林院被杯葛?
沒背景,在這時代就很難出頭。
有才學不如有個好爹,或是能混進某個圈子也是很有必要的。
“既然事有不湊巧,只能下次再來拜訪。”
人都不在,張延齡沒打算在翰林院停留。
他更不會厚著臉皮去拜訪禮部尚書和衍圣公世子,人家顯然也不會給他好臉色,至于衍圣公世子到翰林院來參觀,想來也是孔聞韶在京師政治作秀的一部分。
張延齡與崔元一同出來,崔元略帶向往道:“要不咱去見見這位衍圣公世子?禮部倪部堂和太常卿等人也在…”
作為駙馬,崔元很少有機會跟朝廷的高官接觸,倪岳在他看來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人物,想去拜訪的心很強烈。
張延齡道:“衍圣公世子受禮部尚書陪同來翰苑,為何衍圣公沒來?”
“這…”
崔元根本回答不出此問題。
“意思就是說,一個衍圣公,地位還不如衍圣公世子?”
張延齡言語中又有不屑。
崔元之前就知道張延齡對孔家人并不是很推崇,雖不知為何,但也見怪不怪,他苦笑了一下道:“也不能如此說。”
“那崔兄可知這位世子的父親,當年為何被褫奪爵祿?”張延齡又問出個很敏感的問題。
崔元微微點頭道:“略有耳聞,據說是前一代衍圣公舉止不端,但時過境遷…文廟傳承之事,外人很難過問。”
連崔元都知道孔弘緒的丑聞,就算朝廷再去遮掩,天下士子豈會一無所知?
將走,恰恰在將要過正院時,遠處還真就見到一行官員陪同孔聞韶從正廳出來。
二人駐足。
“兩位,那應該就是衍圣公世子,還有禮部尚書,那幾位應該是翰苑的學士,要不小的過去通稟一聲?”
姜牛似乎很想替張延齡和崔元做點事,眼見對面有文化界的幾位元老人物,便想賣個殷勤前去通報。
一個御用監的太監,平時出宮的機會都很少,難得有陪同外戚和駙馬的機會,自然是想好好表現一番。
張延齡笑道:“這就不必了吧?”
崔元急道:“能過去打個招呼,也是極好的。”
張延齡見崔元如此熱衷,再沒反對。
但見姜牛一路小跑進到正院,卻還沒等靠近這一行人,就被人給攔住。
不過對方見到是宮里的執事,不知來意也不敢怠慢,由禮部尚書倪岳接見了姜牛。
雙方相隔還是有些遠,說什么聽不清楚。
但見姜牛在倪岳面前低頭哈腰說了一番話,倪岳和孔聞韶都往這邊看一眼,看那架勢,人家根本就不想與張延齡和崔元見面交談,最后這一行人徑直往翰林院正門而去。
姜牛灰頭土臉回來,面帶慚愧之色道:“兩位,倪尚書說他們還有要緊事,不想多耽擱…”
崔元聽了好生失望。
張延齡滿面釋然之色道:“早就料到的事,我們并非讀書人,至少不是他們所認可的讀書人,文名方面也不卓著,怎會受待見?”
崔元仍舊不甘心,支吾道:“可是衍圣公…未有如此生分。”
大概他覺得,連衍圣公都好聲好氣接見了他,雖然是靠張延齡和蕭公公的面子,但也體現出他還是有一定地位的,何至于衍圣公世子和禮部尚書就如此輕慢?
張延齡沒多說什么,二人將走。
姜牛提醒道:“兩位爺,小的還聽說,禮部的徐侍郎尚在翰苑內,是否前去一見?”
“哦?”
這次輪到張延齡感興趣。
禮部的徐侍郎,說的不就是他的姑父徐瓊?
要說徐瓊,當年成化年間當翰林時,曾娶了一房小妾,正是張巒的妹妹,也就是張延齡的姑姑,后來張家通過徐瓊的關系,在太子選太子妃這件事做了活動,讓張皇后最終通過遴選。
徐瓊的官職,在弘治初年也算是坐火箭一般提升,但在提升到禮部侍郎之后,就戛然而止。
“駙馬也該知曉,這位徐侍郎跟在下有一些姻親關系,是否要順道拜訪一番?”張延齡主動邀約。
崔元當然是求之不得。
三人一同到了翰林院的后院,正對一口井亭,據說是正統、成化初年時大學士劉定之所浚,名為“劉井”,張延齡和崔元便在此等候,讓姜牛進去通稟,不多時姜牛便帶著一名七十歲上下的老臣出來,看徐瓊年歲,可比倪岳老成多了。
年老的給年輕的當副手,心里能平衡就怪了。
“延齡,你為何在此?”
徐瓊一來,便主動跟張延齡打招呼。
因為他是張延齡的長輩,便直呼張延齡之名。
崔元趕緊上前行禮,徐瓊對一個長公主駙馬并沒有多重視,只是點點頭便當打過招呼,顯然在禮部這種注重禮教的地方,當個侍郎也足以眼高于頂。
張延齡笑道:“這不是陛下讓我跟崔駙馬有時間多到翰苑來學習,不巧今日遇到衍圣公家的人來翰苑。”
徐瓊點點頭道:“此乃陛下對張氏一門的恩寵,先前他們已走出去,沒過去招呼一番?”
“不受待見。”
張延齡言語直白。
徐瓊笑著搖頭,他自然知道張延齡是什么名聲,朝中普通大臣都不愿跟張延齡走得太近,禮部尚書和衍圣公世子怎可能對張延齡另眼相看?
似乎跟張延齡認識,都是對他們的一種侮辱。
徐瓊引二人到院子西側的柯亭內,徐瓊還在為張延齡介紹這亭子的來歷:“此乃前朝學士柯潛所修,翰苑里數代人,從這里走出了不少宰相。”
說到這里,徐瓊頗多感慨,好像為自己年邁而未能晉升部堂或宰相而遺憾。
三人坐在柯亭內,并無人奉茶。
崔元有意坐直身子,似乎能為跟徐瓊坐在一起而倍感榮光。
沒辦法,以他駙馬的身份,能跟大明朝分管教育、文化、禮教等方面的副部長坐在翰林院說事,想不鄭重都不行。
崔元還是有上進心的。
張延齡問道:“先前見到那邊的堂內,似有諸位新科的進士,不是說他們在接待衍圣公世子?”
先前張延齡見到倪岳和幾位侍讀侍講學士陪同孔聞韶出來,可沒見到朱希周等新科進士。
徐瓊并沒有多想,直言道:“都在里面續詩。”
聽到“續詩”的名詞,崔元眼睛明顯一亮。
“徐先生,您所說的續詩,可是最近京師之中流傳甚廣的那一首‘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崔元主動搭茬。
徐瓊聞言皺眉道:“駙馬也有耳聞?據說此詩在京師有流傳,為時人所稱道,這世上的詩詞多了,令翰苑的人給續詩都不知要作何,還讓老夫留在此處監督…唉!”
說到這里,徐瓊重重嘆口氣。
顯然,徐瓊被倪岳和其他的翰林學士給疏離,跟他的皇后姻親關系有關。
人家在招待衍圣公世子,而作為禮部左侍郎的徐瓊,居然在這里監督一群新科進士續詩,或許在徐瓊看來,這件事太過荒謬。
而張延齡聽到徐瓊的話,卻隱隱察覺情況異常。
若是像崔元這種人在家里續詩,根本不打緊,反正是京師讀書人的熱門行當,崔元也不過是如他所言,是在“附庸風雅”。
蹭熱點。
可翰林院的人,文名如此之高,平時所修撰的都是國史典籍,會閑的沒事湊在一起續詩?
張延齡心中有個很不好的想法:“孔聞韶因為父親當年丑聞,在繼嗣問題上爭議頗大,此番政治作秀如此明顯,會不會朝中有人故意想讓他將我所寫的竹石,還有所謂的半首詩,冒認在他的名下,以令天下人折服?”
“莫非大明朝,也有學術造假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