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之前都在談論安琳的那首蠹蟲賦,但在張延齡寫的這首寒冬蛀蟲詩出來之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上面。
儼然之間,張延齡成了這里的意見領袖。
連陸珩對張延齡都對張延齡高看一眼,拱手由衷稱贊道:“閣下的才學,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實在佩服。”
張延齡卻沒太當回事。
這算是什么詩?
不過是自己信手拈來,隨手所寫的一首打油詩,甚至連打油詩都算不上,所借的不過是后世鄭板橋那首竹石,第一句便有那“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神韻,不過卻成了罵人的一首斜字藏頭詩罷了。
可能是跟這時代的藏頭詩都寫得比較明朗,他的這首乍然看來還是晦澀些許,這群讀書人一時沒看出來,只能說他們還是太年輕。
崔元眼見張延齡在士子面前有所表現,卻生怕張延齡罵完自己,馬上就要對這群讀書人下手,急忙拉著張延齡袖子道:“我等還是先去吃茶,便不多在這里停留。”
陸珩本來跟這群人就不相熟,見崔元堅持要走,便與在場之人告辭,眾人又對張延齡說了一番恭維的話,有的還想與張延齡進一步熟稔,有把張延齡推出來當旗幟跟朝中蠹蟲相斗之意。
一行到了對面的棋社,坐在三樓,陸珩特地選了靠窗位置,對面就是酒肆二樓的窗戶。
陸珩大概是想再聽聽對面對張延齡詩詞的贊美,有討好崔元和張延齡之意。
茶水奉上之后,陸珩親自給二人斟茶,在給張延齡斟茶時笑著問道:“張兄學問不淺,不知師承何人,如今功名如何?”
張延齡笑而不語。
一旁的崔元一臉感慨,這位可是大明朝的國舅,已經是建昌伯,這輩子什么都不用干就可以榮華富貴,還用考功名?
但礙于之前張延齡的囑咐,他又不能直言,心里憋得很難受。
崔元支吾道:“張兄是有功名的。”
就在陸珩準備追問時,對面傳來一個中年男子醉醺醺扯著嗓門喊的聲音:“結賬!”
此人正是之前張延齡留意過,在酒肆二樓靠角落位置喝悶酒的那三十多歲的讀書人,在這時代,三十多歲文衫的讀書人很常見,學到老考到老,甚至年老之后都還是童生的也比比皆是。
他粗狂的嗓音,引來酒肆二樓很多士子的不滿:“我等正在談論學問,不得喧嘩!?”
酒肆的伙計已經上樓來,但見那人哆哆嗦嗦從懷里的荷包內取出一點散碎的銀兩和銅板,把酒錢結清之后,站起身來,又搖搖晃晃走到了張延齡所寫的那首詩之前,點點頭道:“一群碌碌書生,被人作詩暗罵,還只顧著與人稱好…這字倒真有幾分趙孟頫的風骨。”
他說話帶著一股老氣橫秋的氣勢,越是如此,越引得對面那些年輕讀書人的不滿。
本來他們跟張延齡也不是一伙的,但現在借助張延齡的詩,他們覺得跟張延齡已是同氣連枝,侮辱了這首詩如同侮辱了他們的人格。
“你乃何人?敢這般說話?可是討打?”
那人將腰間的折扇拿出來,點著桌上那首詩的幾個字,正是從第一句第四個字,第二句第五個字,第三句第六個字,再是末句末字。
“爾等蛆蟲?!”
終于有人忍不住喊了出來。
對面酒肆二樓瞬間一片嘩然。
感情我們稱頌了半天這首詩,居然寫這首詩的人是在罵我們?
這怎么可能?
這詩明明就是罵朝中蛀蟲的,已經淺白到流于紙面。
我們想選他出來當意見領袖,怎么還連帶罵我們?
他這是哪根筋不對?
那些讀書人瞬間有種被五雷轟頂的感覺,人生觀都好像被顛覆,一群人竟然一個發現的都沒有,要不是被個莫名竄出來的醉鬼道破,怕是他們還要繼續被蒙在鼓里,繼續為寫詩罵他們的人叫好…
對于讀書人來說,這可是奇恥大辱。
就在酒肆二樓眾讀書人彷徨不知所措時,中年書生一步一搖晃走下樓,出了酒肆門口。
而棋社這邊,陸珩的臉上如吃了黃蓮一般,目光直勾勾望著張延齡。
張延齡故作不解的樣子,自己沉思了一下道:“若是串起來讀,還真是‘爾等蛆蟲’,但我也乃是無心,只能說是湊巧吧。”
陸珩和崔元本來都是有幾分學問的,之前因為寫詩的是他們同伴,才沒細想。
但再仔細琢磨這件事,馬上發現問題不對。
張延齡顯然不是無心寫的這首詩。
因為張延齡在寫這首詩之前,還發生一件事,那就是張延齡隨手打翻了墨汁在那首蠹蟲賦上,這不正說明張延齡心中挺惱恨于這群讀書人?
崔元圓場道:“定是無心,張兄都已寫出詩來附和那些文士,怎會有心再罵他們?”
陸珩一肚子的疑問,他很想知道張延齡跟這群讀書人是什么仇什么怨。
可現在崔元都在替張延齡說話,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說。
而此時張延齡的目光,正落在樓下從酒肆出來,準備離開的那個中年書生。
“那是何人?”張延齡問道。
陸珩先將疑惑暫且放下,抬頭到窗口往下仔細辨認一番,吸口氣道:“此人可是有名的很,在這一屆應會試的舉子中,他才名卓著,本都以為是狀元之才,誰知連進士都未考中,乃是江南以詩詞和丹青聞名的祝允明,未料他竟然也在此。”
祝允明?
那不就是那個可以跟唐寅、文征明、徐禎卿并列為江南四大才子的祝枝山?
想到此人,張延齡滿腦子都是陳百祥身前兩個椰子殼揮動著皮鞭一臉猥瑣的樣子,但真實歷史上的祝允明可是吳中才子,除了科舉是屢試不第之外,從出身到家境,絕對是出類拔萃的那種。
張延齡皺眉道:“祝允明?他的楷書和草書可是天下聞名,何至于落魄至此?”
在張延齡的那份人才收攏名單之中,也是列出祝允明的,只是他覺得此人基本不會被他招攬。
祝允明的外祖父是做過宰相的徐有貞,祖父是正統年間進士祝顥,岳父更是當朝書法名家李應禎,這樣一個開了掛的讀書人,居然會落到京師喝悶酒手頭拮據的地步?
陸珩嘆道:“張兄或有不知,祝允明與在下一樣,都是兩次會試不第,聽聞在他老泰山李公過世之后,他的家境已大不如前,此番到京師會試,他是抱著必中的心思而來,現在估計是沒臉回鄉。”
張延齡點了點頭。
作為后世的收藏家,當然知道明朝眼下這些有名書畫名家的境遇,祝允明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考中進士,在應科舉方面跟唐寅的境遇倒是很相似,只是現在的唐寅還沒中應天府鄉試解元,還在家里備考鄉試呢。
還有三年…
李應禎是在弘治六年過世的,李應禎的書畫,可遠遠不及祝允明書畫的價值。
主要是祝允明的名聲太大。
張延齡心中已經有了方案:“上輩子我對你的書法有研究,對你的人也有研究,這輩子當然要好好結交一下你,算是兩世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