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珩把那番有關大明蠹蟲的言論說出之后,崔元很怕張延齡會生氣。
但看張延齡的面色,只是略帶不屑,并沒有去爭論什么。
就在幾人準備進酒肆對面的棋社時,從酒肆窗口看下來一人,道:“這不是中平兄嗎?”
隨即很多人從窗口看下來,也有的直接從酒肆迎出來的,顯然陸珩在這些年輕士子中的聲望頗高,算是這個圈子里的名人。
“崔兄、張兄,不妨去見見他們?都是一些生員。”
在陸珩看來,既然要引介文人給駙馬認識,至少應該引介舉人層面的,即便要舉薦生員也該找一些熟稔并認為其有才學的,而不是大街上隨便見到一群人便引介。
但現在湊巧聚會的棋社和酒肆正好門對臉,再加上對方都認出來,陸珩只好先帶崔元和張延齡進到酒肆,到了二樓。
陸珩的到來,讓酒肆二樓更加熱鬧。
“這位是廣平的安琳,他擅長于詩賦。”
“在下王建平,乃順天府人士。”
“鄙人也為順天府李葉…”
有的是被人引介的,也有的是主動過來介紹自己的。
陸珩先跟這些人打了招呼,隨即引介崔元和張延齡道:“這兩位,一位乃是我大明永康長公主崔駙馬是也,另外一位則是他的朋友。”
“在下張悅。”
張延齡主動接過話茬。
眾人一聽說是長公主駙馬駕臨,瞬間把熱情都轉移到崔元身上,看他們獻殷勤的熱切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馬上要跟崔元當連襟。
至于眾人給張延齡行禮時,則是隨便拱拱手或是點點頭,完全沒把張延齡當回事。
張延齡反正是被冷落的那個,他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整個酒肆的二樓,似是被這群士子給包下,不過這群人再喧嘩熱鬧,墻角還有個三十歲上下的書生,一手酒壇一手酒杯,旁邊是兩碟小菜,酒是一杯接著一杯,看似在喝悶酒。
張延齡對此人很好奇,但此時那邊見禮已結束,他只能暫且收回目光。
這宴席發起人,名叫牛恪的,很熱情給崔元講解:“我等正在以詩賦來痛擊朝中蠹蟲,這不之前安公子正作了一篇蠹蟲賦,尚在探討之中。”
張延齡聽了真想把這群人揍一頓。
沒事不在家好好讀書應科舉,跑到京師公開場合來抨擊時弊,堂而皇之議論國政。
更可恨的…
你們他娘的還敢當街罵我?
不知道我張延齡是什么脾氣?感情覺得被我打一頓,能讓你臉上有光還是怎么著?
崔元對于什么蠹蟲賦并無興趣,可陸珩對此卻頗有興致。
“安公子的詩才也是極好的…”還有很多人為那個叫安琳的人幫腔稱贊。
張延齡湊過去只看一眼,但見這篇所謂的蠹蟲賦,開篇便如此寫:“臨家有蠹,其大如斗,毀屋而出,延連坊間深受其害…”
再看下去,甚至把“李”和“張”的姓氏都穿插其間,沒明面上說就是在罵李廣和張家兄弟,但看過這篇賦的人都知道在罵誰。
到最后,三蠹聯手毀屋毀田毀堤壩等等,好像沒什么不能毀的,最后連大廈和社稷柱梁都給毀了,罵得是狗血淋頭,讓在場之人看得是心潮澎湃。
陸珩看完這篇賦之后稱贊道:“這位安兄弟的才學的確是很好。”
“陸公子謬贊。”
一個還真敢夸,另一個還自謙起來。
張延齡立在這篇賦面前看了許久。
本還想在士子中發展幾個幫手,以目前情勢來看,雙方見面不動手就已是好的,招攬人才的計劃多半是要擱淺。
想大這里,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還有未干墨汁的墨盒,稍稍傾斜,墨便隨之傾灑在了寫了賦的紙面上,瞬間把上面的字蓋住不少。
“啊?”
“你要作何?”
一群人本來還在那熱烈探討那篇賦的內容,沒人留意張延齡,現下所有人都注視過來。
張延齡手上也沾染了一些墨,眼見一群人圍上前,也沒什么反應,仍舊在把墨盒上下顛著,隨時有拿墨盒砸人的傾向。
南來色本就帶著幾個建昌伯府的弟兄守在樓梯口的位置,一看這架勢,終于要迎來期待已久的大打出手,一個個不用張延齡招呼,馬上將各自腰間別著的短棍攥在手上圍攏到張延齡身側,似乎只等張延齡一聲令下,他們就可以在這里“大開殺戒”。
“哦,剛才本想仔細看看,未曾想不小心碰灑了墨。“
張延齡隨口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
牛恪本想直接發作,但礙于張延齡是崔元的朋友,他只能瞪著崔元道:“駙馬爺,您這位朋友是何意?”
崔元現在是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你們嘴上罵人便罷,現在還寫一篇賦來罵人,偏偏讓這位見到,你可知罵的那三個蠹蟲,其中有一個就是眼前這位?
別說他只是灑點墨在紙上,這都已經算是客氣的,你們如果還執迷不悟,怕是要動手揍你們。
“張公子息怒。”崔元現在不去勸那些讀書人,反過頭來勸說張延齡。
因為崔元還是能看清楚形勢的,現在能讓局勢惡化的并不是那些讀書人,而是張延齡,若是張延齡心里那口氣沒消,后面五大三粗的建昌伯府打手就要出動。
士子被打事小,反正以前也不是一遭兩遭,崔元怕的是自己要在士子中名聲掃地。
另外,還會在皇帝那邊落個辦事不力的印象,皇帝讓你帶國舅出來認識士子,可不是為了讓雙方結怨的,你當駙馬的就一點眼力勁沒有?
“崔兄,您這是…”
陸珩也看不懂崔元的操作。
你朋友不小心打翻墨盒污染了賦,你不去安撫士子,卻去安撫你朋友?
崔元現在是有口難辯,難道告訴這群人,這位就是建昌伯張延齡?
只怕矛盾更會激化。
卻是張延齡笑了笑道:“我都說了,乃是不小心,也實在是過意不去,不過在下心中對于朝中蠹蟲,也是深惡痛絕的,突然之間也是詩興大發,想在這里寫上一首,與眾位一起來痛罵朝中蠹蟲,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牛恪到底是發起人,又知這位自稱叫張悅的人乃是永康公主駙馬的朋友,馬上出來圓場道:“既然張公子也乃是同道中人,我等也想見識一下你的才學如何。”
“那就拿筆來吧。”
張延齡甩開架勢,準備要潑墨揮毫。
崔元則是一臉迷惑看著張延齡。
朝中上下誰不知你張延齡是胸無點墨?你居然敢當著一群至少是生員的學子作詩?還要抨擊朝中蠹蟲?那不是抨擊你自己?
有人把沾了墨的筆遞給張延齡。
張延齡將筆拿在手,并沒有馬上寫他的詩詞,而好像是有些慚愧一般道:“在下的字寫得不是很好,還望諸位不要見笑。”
“沒事,只要是罵蠹蟲,我們不介意你字寫得如何。”
張延齡隨即在紙上寫出前兩個字:“霜降。”
等他一下筆,張延齡那龍飛鳳舞一般的字,便吸引了眾人目光,牛恪直接評價道:“張公子說自己字寫得不好,可真是謙虛,這字直追趙孟頫,有大家風范。”
崔元本來在旁急得直跺腳,正想怎么化解呢,聞言也湊過頭去,看了一眼。
可不是?
不管張延齡寫出“霜降”是題目還是詩,意境如何或是才氣如何再或是要表達什么,目前來說還都在迷霧中。
但至少張延齡的字,那絕對是大家水準。
崔元心里也在納悶:“要說朝中見過張氏兄弟文采的,怕真是沒人,都覺得他們兄弟不學無術,難道世人有偏見?”
“諸位見笑了,那我就繼續?”
“請,請!”
眾人本來還對張延齡有敵意,光是張延齡顯出的這手字,就足以令眾人把心中的成見暫時放下。
張延齡也將他的整首詩全都寫出來——
霜降任爾西北風,
落上墻頭等花紅。
掉入茅坑與蛆伴,
我乃寒冬一蛀蟲。
寫完前三句,所有人都在皺眉,都覺得這哪里是詩?甚至連打油詩都不如。
可當張延齡把最后一句寫完,在場的人都是眼前一亮。
牛恪當即拍案叫絕道:“寫得好!”
所有人都被他嚇了一跳。
好就好,拍桌子干嘛?
牛恪卻是滿臉感慨道:“如此樸實無華的詩詞,居然有如此高的意境。”
“眾位請看,這都已到了霜降西北風呼嘯之時,卻有一物落在墻頭等待來年開春花紅,此物被風吹到茅坑與糞蛆為伴,原來已經是進入寒冬窮途末路的一蛀蟲。這不正是我大明朝三大蛀蟲的命運的真實寫照?”
一些還略帶迷茫的書生,瞬間豁然開朗。
再把這首詩讀上一兩遍,也從那略顯粗鄙的文字中找到了意境的升華。
一蛀蟲于寒冬之中窮途末路糞坑等死的畫面,如浮現于眼前。
都在罵大明朝的蠹蟲,要說能把蠹蟲罵到這么淋漓盡致的,非這首詩不可。
所有人都大呼過癮。
而崔元則用萬般不解的目光瞅著張延齡,眼神好像全都是在問:“國舅,你確定不是瘋了?罵自己也能罵到如此痛徹心扉撕心裂肺?”
張延齡則把筆一丟,冷眼旁觀一般看著在場這些讀書人。
一群二貨,被罵了還叫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