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對張延齡的話不以為然,朱祐樘聽進耳中,卻好像聽出跟馬文升所說不一樣的地方。
朱祐樘饒有興致問道:“國舅,你且詳細道來。”
“臣遵旨。”張延齡再一次擺開架勢道,“以臣看來,吐魯番賊首阿黑麻出兵哈密,明知是與我大明作對,忌憚我大明兵鋒,在攻下哈密之后定不敢久留于哈密城內,臣料想他會跟以往一樣,派親信部下鎮守,甚至他的手下都不敢駐守于哈密城內,會移兵到刺木城。”
朱祐樘順勢問道:“那眼下豈非出兵反攻哈密的絕佳時機?”
張延齡根據自己所知道的歷史,換成對未來局勢的推測,道:“回陛下,實則并非如此,去年我邊軍將士長途奔襲能攻下哈密,全因阿黑麻正引兵與赤斤蒙古衛交兵,無暇顧及哈密。”
“如今他攻下哈密之后,反而是陷入到眾敵環伺的局面,北有瓦剌,東有乜克力,更別說還有我大明將士鎮守邊陲,必定令其首尾難顧。”
“阿黑麻一向所倚重西域胡商給他提供糧草、馬匹和武器,若將邊陲互市、商路徹底斷絕,便令其失去胡商支持,吐魯番自會陷入到內憂外患之中,久不過一年,吐魯番在壓力之下定會主動將哈密歸還忠順王,到時我大明便可兵不血刃拿下哈密。”
朱祐樘聞聽此言,稍加思索后點頭。
張延齡繼續道:“臣認為,此時只需令甘肅、固原和嘉峪關等處守軍將士嚴防死守,便可靜觀其變,實在無必要再次勞師動眾出兵哈密。”
“國舅所言,正合朕的心意。”朱祐樘臉上終于露出寬慰的笑容。
在場大臣看著朱祐樘跟張延齡之間一唱一和,心里都有些疑竇。
就好像早就排練好的,一字一句對答如流,很難想像是以胡作非為見長的張延齡能發表出的高談闊論。
張延齡說得好像他真的懂軍情一樣,甚至很多朝臣都在用怪異目光望著馬文升,好像在質疑,不是你馬文升教給張延齡這么說的吧?
朱祐樘道:“諸位卿家,對于建昌伯的進言,有何意見?”
在場大臣一時啞然。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朱祐樘是反對出兵的,也就是說現在進言繼續出兵定會引起君王不悅,可關鍵是張延齡都把西北局勢分析這么清楚,不出兵的理據也頭頭是道,再多說那不真成邯鄲學步東施效顰?
“兵部可有意見?”朱祐樘眼見沒人接話,只能再次望向馬文升。
“老臣認為建昌伯提議,乃上上之選。”
馬文升這次也變得識相。
朱祐樘微微頷首道:“朕沒想到,建昌伯對軍情能有如此好的見地,令朕刮目相看,眾位卿家也當多以他為榜樣,心中時刻記掛大明江山社稷。”
“臣等遵旨。”
眾大臣嘴上這么應承,心里當然不服。
讓全班的優等生跟一個最差生學習,就因為這個差生是你小舅子?
可張延齡所提的軍事策略,就算是馬文升也分析不到如此透徹的地步,在場的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朝堂成為張延齡的個人舞臺,心里沒轍。
朱祐樘道:“今日朝議拖延的時候也有些久,是該讓眾位卿家早些回去處理政務,內閣與七卿在朝議后往乾清宮移步,朕還有旁的事要說。”
很多人不明白,朱祐樘這是要去說什么。
但張延齡清楚,朱祐樘是要追究各地征稅耗羨的問題,朝堂上不方便說的事,私下里說清楚。
張延齡用促狹目光打量葉淇一眼,似乎馬上要為這位名震一時的戶部尚書餞行。
讓你沒事惹我,遭報應了吧?
“陛下,臣還有事要啟奏。”
張延齡在朝議解散之前,突然主動進言。
朱祐樘越看張延齡越覺得順眼,正色道:“國舅但說無妨。”
張延齡道:“有關京師商賈私通外番之事,臣認為還有很多需要斟酌的地方,臣主動請命負責調查此事,還望陛下準允。”
朱祐樘點頭應允:“難得國舅有心為朝廷辦事,上次你未經上報自行調查,才招來非議。朕此番差遣錦衣衛協同你查案,不管涉及到誰,定要一查到底。若此案你能做得條理有度,朕會酌情獎賞,也當是為之前你被罰之事撥亂反正。”
“今日朝議到此為止,諸位卿家各自退了吧。”
“臣等恭送陛下!”
眾大臣呼啦整齊跪地,只單站著個張延齡。
朝會解散。
張延齡心情比上次來的時候更好。
查案的權力拿到手,等于說滾滾財源在跟自己招手,感覺發家致富已近在咫尺。
雨停了風還不小,張延將小安子遞過來的蓑衣斗篷胡亂套在身上,趨步到宮門口,正要乘坐馬車回府,但見一隊飛魚服繡春刀的錦衣衛出現在他面前。
“小的見過建昌伯。”走在最前的錦衣衛小頭領,年歲大概連二十都不到,頗為英俊,有點奶油小生的味道。
張延齡皺眉打量此人:“你是?”
此人驚訝道:“表兄,您這是怎的?連小的都不認識?”
張延齡瞬間感覺到頭大,這哪鉆出個表弟來?
不過想到張家出了個皇后,但凡跟張家掛親戚的都是雞犬升天,有個當錦衣衛的表弟也不當稀奇。
“前幾日被人悶了一棍子,看到人都覺得重影,腦袋也不太靈光,咱邊走邊說。”
張延齡沒繼承記憶,有記憶缺失的地方就推到腦袋被打這件事上。
此人嘆道:“小的也聽說表兄受傷之事,只恨不在表兄身旁,懲治兇徒。”
簡單見禮介紹之后,張延齡這才知道,原來此人是自己的表弟金琦,是張延齡舅舅家的兒子,年方十九,如今已是錦衣衛北鎮撫司副千戶。
“本來應該由牟司印配合表兄您來處理北鎮撫司的案子,但因牟司印如今人不在京師,所以暫時由北鎮撫司鎮撫使來負責此案,他知道小的跟表兄您的關系,所以差遣小的帶緹騎前來相助。”
錦衣衛名義上的頭領是錦衣衛指揮使。
但指揮使這職位就是個虛職,很多時候是由勛貴來接掌,錦衣衛真正負責緝捕問案的,很可能是指揮同知、指揮僉事甚至是掌印之類的,并無固定。
眼下錦衣衛最高的長官,是以仁義著稱指揮僉事牟斌。
此人在歷史上跟張氏兄弟可不對付,經常相助于被張氏兄弟所害的“忠臣義士”,比如說后來因為得罪張氏兄弟而被問罪的李夢陽,就是得到牟斌的格外照顧而在詔獄中免遭毒手。
張延齡大致想來,這時代只要誰跟他兄弟倆作對,誰就被文人所寫的史書銘記稱頌。
他哥倆就是反面典型。
“表兄,您查的雖然是市井之案,但涉及里通外番,乃圣上欽點的案件,由北鎮撫司接手,若是小的有辦事不力的地方,您可直接找鎮撫使,現在錦衣衛上下都由您調遣。”
張延齡瞬間感覺到自己這個國舅,連查案都高人一等。
若是別人查問案子,錦衣衛最多派幾個人隨便相助一下,但到他這里,整個錦衣衛上下都要協同。
“好,咱弟兄倆也不用這么客氣,你稱呼我表兄,我稱呼你表弟,你自稱我便可。”
金琦聽了之后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雖說是表兄表弟,但以往可從未見過這位表哥有這么平易近人過,誰叫人家是皇后親弟弟,而他只是個表弟?
到宮門外,張延齡即將上馬車時,金琦所調的一個錦衣衛百戶隊已抵達。
“表兄,您這是要去查案吧?不知從何查起?”
張延齡馬車已經上了一半,聞言回頭道:“先等我回府一趟,把這身衣服給換了,再到順天府走一趟,之前順天府幫忙查案已有進展,我已提前跟順天府尹打好招呼,這次還是由順天府相助,另外就是派人把蘇家的人給我叫來。”
“蘇家?”金琦一臉不解。
案子還沒開始,聽起來就很復雜的樣子,腦子跟不上張延齡的思路。
張延齡道:“說起來這蘇家,也是京師中經營藥材的商賈之家,其府內的那位蘇小姐乃是我的線人。”
金琦仍是一頭霧水問道:“何為線人?”
“線人就是提供線索之人,蘇家撥亂反正,給我提供了不少查案的線索,此番破案還要蘇家相助,總之你替我去叫人就行。我說表弟啊,就算咱是親戚,你辦事也麻利一點,要多做少問。”
張延齡發現這外戚出身的錦衣衛副千戶就是不行,好像什么事都需要他來指點。
本還想客氣一點,但忍不住就想拿出對付東南西北那一套。
大概只有棍棒敲打著,這群人才明白怎么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