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南三十里外有一處村落,名叫大關頭莊。
大關頭莊東邊臨近劉家河,西面不遠則是開封往通許的一條大道,莊上原有百姓二百余戶,口一千余,可連年都是旱蝗災難,又加兵禍,大多都已離鄉逃難去了,現有不過二百余口老弱罷了。
勇毅軍大將魏知策率領的騰蛇營數千將士,如今便是駐扎在這里。
此地位于開封城的正南方,向北行三十里即是禹王臺,而向西北約二十五六里便是張誠行轅所在的新城集,其往西面行二十里路便是陳錚白虎營駐地相公廟。
而闖曹聯軍所在的朱仙鎮,距離此地也不過二十里的路程,騎兵急進也就個把時辰,即使步兵大隊半日也可行到。
大關頭莊地處平原之上,周圍無山形可以利用,唯獨在莊子南面有一處高近十丈的土丘,而土丘東面臨近劉家河處,還有一個方圓十余丈的大土坑,便于蓄水。
所以,魏知策便把自己的大營立在了此處,將這處大土丘括進自己營寨之中,同時就近從旁邊的土坑中挖土修筑寨墻,并從劉家河飲水過來蓄在這一處大水坑內,在營寨中形成了一個大水泡子,以解決將士供水之需。
魏知策根據防守的需要,除了將中軍主營設置在大關頭莊南外,更是在莊西面的大道上筑起一座偏營,同時在莊北還另外筑起一座小營,三面將大關頭莊包圍了起來。
如此,既擴大了自己營寨的正面,使得賊軍圍攻的范圍加大,難度也隨之增加,且更將大關頭莊緊緊護在了中間,使得莊內殘留的二百余口老弱免去刀兵之苦。
這邊的大小三座營寨都與大關頭莊相同,而在莊外則同大營外一般,皆是花籬與溝渠交替,完全無法有效通行,這也是為了避免一個營寨陷落,賊軍便可直接突破其他營寨。
如此一來,就算賊軍全力突破了一處營寨,那么還要繼續攻打大關頭莊,繼續面對莊外的花籬和壕溝,以及那加固完成的厚實莊墻。
魏知策原本就是朝廷童生的出身,難得的文武全才,自然也是深知“民心所向”的重要性。
同時他也謹記著永寧伯的囑咐:“此番我們進兵河南剿賊,并非只是為了解開封之危,亦不是為了同流賊爭奪一州一府之地,實則就是‘民心’的爭奪而已,誰能夠成為‘民心所向’,誰就能夠取得最后的勝利。”
尤其是永寧伯最后的那一句:“如果不能使我勇毅軍在河南成為民心所向,那么就要讓不歸心于我的人,全部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如此…我勇毅軍便是唯一的‘民心所向’!”
其實,魏知策在心里仍然覺得永寧伯這個想法,實在是過于殘忍了些,但他又找不到更好的話語來反駁,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一問題。
現在他也正是按著永寧伯的吩咐,努力爭取著河南的民心…
騰蛇營的中軍騎兵率先趕至大關頭莊,可卻并不進入莊內,而是在莊子外面巡邏守護,直到魏知策率領大隊抵達后,更是親自步行進入莊內。
他一進入大關頭莊先發放糧谷,再尋找莊子里年歲最長的老者,請其暫時主持莊內的諸般事務,并嚴正聲明大軍自己大軍絕不取莊民一分一毫。
其實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大關頭莊里已經是粒米無存,更別說那些瘦弱的如同皮包骨一般可憐村民,哪里還有一丁點值錢的物件可以搶掠了啊?
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自打魏知策率領騰蛇營到來之后,他們每日里雖不能大魚大肉,但至少一日三餐都有得吃了,就算早晚兩頓都是稀粥,中午也只有一個黑面饃饃,那也讓他們覺得神仙日子,亦不過如此了啊…
甚至莊子里的幾位老人更尋到魏知策,希望他可以將那十幾個半大小子給帶走,哪怕從了軍會有生命危險,那也比在這活死人墓般的莊子里,干坐著等死的好啊!
勇毅軍的軍規軍律甚為嚴苛,無論走到哪里都要求對百姓“秋毫無犯”,而且在平時的大戲里也總是表演一些窮苦百姓被欺負的內容,他們個個感同身受,從內心里就不喜欺負騷擾百姓。
而且,勇毅軍中雖大多都是宣府軍戶的出身,但這些年里不斷地擴編,如今幾乎一大半都是京畿、河南等地的窮苦百姓出身,又怎會刻意去欺辱他們呢?
人啊,往往是從眾者多!
身處的環境決定了人們的認知和行為,就好比左良玉、賀人龍等將領的部下,就是劫掠百姓、殺良冒功的慣犯,畢竟整營的將士都這么做,大家就會認為這么做并沒有什么錯,而且如果你不與大家保持一致,很可能你就是下一個被殺良冒功的對象。
而勇毅軍中的大多數將士,都已經習慣了嚴苛軍律軍規的約束,所以在這樣的群體之中,戰士們也就都遵守規矩,沒有人愿意做那個出頭鳥,去挑戰嚴苛的軍令。
現在,魏知策對于大關頭莊老人們的請求,自然是滿口答應,如此一來,他的騰蛇營與剩下的那二百多莊民便成了一家人。
這不但對魏知策固守營寨有所幫助,這些人將來還可以成為勇毅軍在河南的宣傳者,四處去宣揚勇毅軍的仁義。
自打這十幾個半大孩子加入騰蛇營后,莊子里百姓對魏知策他們的態度也徹底轉變,不但主動要求幫著挖壕,修整莊墻,甚至還拿起了鋤頭鍬鎬表示,一旦賊人攻進莊內就與他們拼死一戰。
魏知策的營寨規模極大,其東面緊鄰劉家河,而南、西、北三面環繞大關頭莊建起兩道寨墻,在這兩道寨墻之間,還有兩道花籬和一道深壕。
而在外側寨墻的外面,更是有四道花籬和三道深壕,以及兩道厚實的矮墻,這些深壕都是彼此連通的,看上去縱橫交錯毫無章法,但其實內里卻是四通八達,宛如后世的交通壕一般。
在這些深壕的內側又有許多的短坡道,可以使得深壕中隱藏的戰士,隨時沖上地面來阻擊敵人,同時在深壕上面還鋪設了許多的厚木板,以便于地面上的戰士來回轉移。
魏知策在自己中軍營大帳前的土丘上,還搭建起了一座三丈高的堅固木臺,用于觀察整個大營防御圈的一切動靜。
五月二十日,天晴,百里無云,放眼望去,大地一片靜寂的綠色。
辰時中,一些零星的賊軍騎兵開始現身大關頭莊騰蛇營駐地西面,他們三五成群地策馬緩行,時而駐馬隔著花籬壕溝向營區內眺望,時而策馬急奔遠去,時而又彼此交談著什么。
巳時起,越來越多的賊軍馬隊奔騰而來,遠遠望去,成百上千的騎兵策馬奔騰,踏在大地上發出“隆隆”聲響,那場面別提有多震撼。
“該來的,終于來啦!”
魏知策的神情十分平靜,既不顯得很興奮,也見不到一點擔憂之色,就連說話的語氣都平靜得很:“傳令,各營戒備,提前開飯,全力做好迎戰準備。”
“喏。”
旁邊的中軍官于得水大聲接令后,立刻吩咐傳令親兵分向各營傳令去了。
他面色平靜地再次舉起望筒,向西面望去,只見不停翻騰的飛揚塵土中,一隊隊的賊兵馬隊不斷現身出來,雖然距離很遠,但他們的裝束依稀可見。
“看裝扮很多該是陜兵的樣子,沒想到這剿賊剿賊,剿到最后竟然成了咱們同陜兵的戰斗,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鎮撫秦大忠這時也才放下手中的望筒,面色沉重地說道:“朝廷無能,奸臣當道,致忠臣良將不得盡展所能,反而處處受制于賊,得了個兵敗身殞的下場。
十一年時的大好局面,到今日已毀于一旦,兩任陜督敗亡,不知多少陜兵因此投賊,這些靠國帑養起來的精銳邊軍,今日竟成了國朝的掘墓人,這…誰又能想得到呢!”
“幸虧有永寧伯,若不然…這煌煌大明就算不亡于流賊之手,也難逃被遼東韃子屠戮的命運。”左部步兵千總鄭有金的話,可謂是擲地有聲。
魏知策聞言后默不作聲。
鎮撫官秦大忠與賀飚不同,他原本只是一名普通軍戶出身的戰士,因學習識字很快,且又很是沉穩干練,才被張誠提拔重用,所以他對于永寧伯十分忠誠,幾乎已經到了心中“只知有永寧伯,而不知有皇帝”的地步。
此刻,他聽了鄭有金的話后,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道:“永寧伯乃天上星宿降世,專為拯救天下蒼生而來,我等有幸追隨永寧伯麾下,自當拼盡全力輔佐永寧伯,結束天下之紛亂,還百姓以安定。”
陪在魏知策身邊的還有后部騎兵千總季東來,他原是宣府游擊唐先成游兵營中的千總,后來隨唐先成一起歸附在張誠麾下,被編入騰蛇營中仍任千總。
勇毅軍體制與大明別處軍鎮不同,勇毅軍里的千總官在別處已經相當于游擊的職銜,這不僅體現在餉糧,更是體現在地位和戰力上。
所以,季東來對于張誠的安排十分滿意,而且在遼東與建奴作戰的時候,他就見識到了勇毅軍的戰力,試問又有哪一個當兵的不崇拜強者呢?
自打加入勇毅軍體制之后,季東來每日都在刻苦認字,時刻努力牢記軍規軍律,發誓要用實際行動報答永寧伯的知遇之恩,并為自己拼出一個未來。
此刻,他就出言說道:“秦鎮撫的話,簡直是說到咱的心坎上啦。要我說這天下,除了咱們伯爺,再無人能力挽狂瀾于大廈之將傾!”
魏知策這時也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季東來,目光中滿是驚疑,他沒有想到季東來竟能說出“力挽狂瀾于大廈之將傾”這樣的話語來,不由在心中暗討:“看來…伯爺的講武堂還真是有效果,這一個個武夫都快被教導成儒生了,說起話來都文縐縐的哩。”
“將軍,賊軍大隊來啦。”
中軍官于得水的聲音,打斷了魏知策的思慮,只聽于得水接著說道:“南面…在南面,黑壓壓的好多賊軍嘞。”
“呵呵。”
魏知策舉著望筒看了一會兒,輕笑著說道:“好嘛。這下子弟兄們可不愁沒有仗打,看流賊這架勢,該是夠咱們喝一壺的啦。”
鄭有金聞言不由脫口問道:“將軍的意思,咱這里是流賊的主攻方向嘞。”
“嗯,現下還不敢完全確定。但看流賊這架勢,也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魏知策接著又對鄭有金和季東來說道:“你們也下去準備吧,我估摸著午后可能就要開戰。”
“喏!”
午時,太陽高懸在空中灼烤著大地上的一切,波波熱浪襲來,吹得人們身上黏糊糊的十分難受。
闖軍中的第一大將劉宗敏,已經來到大關頭莊勇毅軍騰蛇營駐地外,他策馬在從西面奔向北面,又兜回到南面,圍著騰蛇營的駐地整整看了一圈。
“娘的,宣府來的官軍果然有些不同,這修得像個烏龜陣似的,確實不好攻打。”
劉宗敏看了一眼說話的佟守山,轉頭就對李友問道:“張鼐的火器營,還要多久才能到達?”
“前頭已經不遠,可全部到達恐怕還要一二日。”
劉宗敏臉色仍如往常一般鐵青著,他冷冷地說道:“傳令各將于南西北三面展開,距宣府軍五里外扎營,限一個時辰內完成。”
“是。”李友大聲答應著,立刻安排傳令兵飛奔而去。
原來,劉宗敏不放心羅汝才來攻打大關頭,他怕羅汝才不肯用命,以致貽誤軍機。
他一直認為羅汝才對李自成心中并不服氣,尤其是在知道李自成有心要打天下做皇帝之后,羅汝才雖面上仍如往常一般,但劉宗敏總是感覺他心里想的和說的做的并不一樣。
因此,他才在李自成跟前請命,要親自率軍來攻打大關頭,闖王原本是想要親自率軍前來的,可實在拗不過劉宗敏,便應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