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鎮對面的水坡集一帶,大明官軍營壘防線上,僅只平賊將軍左良玉的左營人馬就擔負起了整個防線的十分之六七,而且又是面對賊軍朱仙鎮大營的主力人馬。
這種形勢之下,左良玉部官軍所受的壓力最大,督師丁啟睿和保督楊文岳簡直已經將左良玉軍依為“長城”一般。
但是這樣也就引發出了另外一個怪現象,那就是因左良玉位置的重要,使得官軍中出現“將尊帥卑”情形。
左良玉由此而對丁啟睿和楊文岳更加輕視和不尊重起來!
因考慮到當前形勢日趨嚴重,督師丁啟睿巡視賊軍水坡集西北防線回來后,便即邀了左良玉就近到水坡集西門外楊文岳老營,連夜密商軍事。
楊文岳陪著丁啟睿、左良玉先聊了一會,很快接到信兒的丁啟睿幕僚和少數官將,便紛紛策馬疾馳而來。
見眾官將都已到得差不多,督師丁啟睿便先向眾人簡單介紹了眼下局勢變化,同時請大家提出挽救危急的方略。
參加議事的各位將領和幕僚們,你望一望我,我望一望你,不敢擅自表露自己的態度,都是默默無言地等候著督師丁啟睿、保督楊文岳,以及平賊將軍左良玉等三人先說話。
保定總督楊文岳因火燒店敗逃一事而致陜督傅宗龍戰亡,此刻心中既悔且愧,雖然已經受到朝廷嚴厲責罰,令他戴罪圖功,但仍在時刻擔憂被拿進京師下獄治罪。
所以,這一次援救開封之戰,他不得不在口頭上主張進攻,而且在今日黃昏時分,他更是發現了一個十分可疑,且又很是可怕的新情況。
現在的他,只想趁此時機試探一下平賊將軍左良玉的口風,便首先打破大帳中的沉寂,開口說道:“目前賊兵勢大,又搶占了朱仙鎮,已得地利之便,今更截斷賈魯河,使我將近二十萬大軍處境艱危,現在看來,擺在我軍面前的有三策,今必擇選其中之一條才是。
一是立刻同賊軍決戰,破釜沉舟,義無反顧,趁眼下我軍士氣尚未完全衰敗,向賊軍發起猛烈進攻,各營官兵全力以赴,同時還須約定開封守軍與我策應,兩面夾擊賊軍,庶幾可以扭轉局面。
倘能借此而重占朱仙鎮,則不難與開封守軍聲氣相通,如此即為首戰告捷,到時我軍再繼續努力,不難救解開封之危,甚或可以全勝賊軍。
所以,我主張與賊決戰…不知各位…以為然否?”
其實在楊文岳的內心中也是無比怯戰,并不希望大家附和他所提出來的決戰主張,但是他的聲音和神色上卻表現得十分堅毅,這也讓在座眾人一時間猜不透他的真意,大帳內的所有人都用惶惑眼睛望著他,奇怪著他為何竟會如此毅然決然地主張與賊決戰?
惟有平賊將軍左良玉一人用眼角余光十分不屑地瞟他一下,嘴角流露出一絲兒似有若無的輕蔑笑容。
楊文岳言畢之后,眼神在便不住地在各位官將臉上掃看,見眾人皆露出一副惶惑神情,就連督師丁啟睿也不能例外,都顯出了怯戰的心思,他不由深感滿意。
可當他看到左良玉的神態時,不由心中“咯噔”一下,原本他就在擔心左良玉驕橫跋扈,臨陣自作主張,將他和丁啟睿拋給“流賊”。
而今,他不經意地掃過一眼,卻看到了左對冷淡神情與輕蔑的眼神,不禁聯想到黃昏時候所發現的那一樁機密,心中更覺害怕起來…
然而此刻他還有別的小心思,只能將那一樁機密暫且放下,為了借素來畏闖賊如虎的丁啟睿之口,來打消自己適才所提的決戰建議,他不由得開口向丁啟睿輕聲問道:“督師以為…是否可趁早與賊決戰呢?”
丁啟睿的心里并不想這么快就與闖賊決戰,就連這一次援救開封之危,還是在崇禎皇帝和朝廷連連逼迫之下,才不得已勉強來的。
可是他自己雖然十分害怕貿然與賊決戰,卻又不敢將這一番心里話給說出來,因為他怕一旦真的說出反對決戰的話,將來便有極大可能會成為當今崇禎皇帝對他治罪的把柄。
片刻沉默過后,他才捻著花白的胡須向楊文岳開口問道:“楊總督,你剛才言道目下有三策,那嚒其他兩策,又是如何?何不全都說出來,也好請大家共同斟酌斟酌呀?”
見丁啟睿并不接招,卻又將皮球踢回給了自己,楊文岳暗暗嘆了口氣,強擠出笑容故作鎮靜地說道:“眼下我軍,若是全力與賊決戰,尚有兩三分勝利的希望,至于另外兩策,恐怕…不說也罷啊!”
丁啟睿所部的監軍太監孫茂霖見他言語閃爍吞吐,不由在一旁催促道:“另外兩策,究竟如何,楊督不妨明言,我等也好共同斟酌。”
楊文岳對這位來自宮里的中使貴珰,可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說道:“這第二策嚒…就是竭力苦撐下去,深溝高壘,極力避免與賊軍決戰,卻用計離間闖曹二賊,先使其彼此分心離德,再伺隙而動,將之擊潰。
只是頗費時日…曠日持久,恐怕離間之計未成,我軍已然士氣喪盡,人心瓦解,不可收拾啊…”
眾人聽了他的第二策,也都搖了搖頭,丁啟睿亦是如此,不得不開口再問道:“那第三策,又是如何?”
楊文岳略作遲疑,才顯得有些勉強地開口說道:“這第三策嚒,實不得已為之…我軍需在水坡集這里,再支撐數日時間,如仍不得出擊,就只能引大軍徐徐向杞縣、睢州暫退,不必困守于此地。
賊軍如起兵追趕,即在杞、睢一帶與之決戰,總不至于如今日這般水源斷絕,而賊軍如不敢尾追前去,則我軍緩過斷水窘境,恢復些許士氣后,還可隨時折返回來,進兵陳留屯駐,使賊軍不敢全力圍攻開封府城。”
聽完了楊文岳的“目下三策”后,丁啟睿心里也豁然開朗,他暗罵了一嘴:“好你個楊斗旺,原是在這給我挖坑呢!”
然而,在眾人面前卻是一臉正氣地說道:“這第三策是萬萬不可行的。我大軍一動,賊軍必已精騎乘機猛攻,極易驚慌潰敗。何況…未經苦戰,我軍便要退兵,若皇上見罪,又如何是好呀?”
他說到這里時,面色又是一暗,沉聲道:“學生奉命督師,罪無可逭,與其死于西市,反不如今日死于戰場之上!”
楊文岳雙眼瞇起追問他道:“然則…與賊決戰乎?”
丁啟睿并不直接回答他,而是轉頭看向左良玉,開口說道:“我昨日既已差人攜密檄往省城,告與豫撫高名衡速速預做準備,于三日之內,但只看到朱仙鎮一帶火光四起,即飭總兵陳永福率城中兵勇出城,痛擊流賊之背,與我軍合力夾擊。
故以學生看來,我軍目下還應在此地繼續堅持數日,俟與開封聯絡就緒,便可與賊決戰。昆山將軍…意下如何啊?”
從議事開始到現在,左良玉一言未發,使得與會人等對他的心思,始終猜測不透。
其實,左良玉的心中也是滿腹牢騷,更有許多的疑慮,并且他本人對丁啟睿、楊文岳兩位督臣也是十分藐視。
當初,他同丁啟睿在汝寧境內與楊文岳會師的時候,就曾建議大軍走杞縣、陳留,直趨開封城下,然后在禹王臺、繁塔寺一帶安營下寨,背倚堅城,先立于不敗之地,同時再占據黃河南岸,使開封府城北路暢通無阻,糧食便可由黃河源源接濟不斷。
可是他的這個建議卻并未被丁啟睿、楊文岳所采納,他們兩位督臣錯誤地以占領朱仙鎮為第一目標,方才致使今日前有強敵,后無堅城之困境,左良玉估計大軍在此地無險可守,且水源已斷,三五天內必將不戰而自潰。
在丁啟睿請他說話后,左良玉緊皺著濃黑的掃帚眉沉默了片刻,先在心里想一想,才說道:“剛才楊督臣所說第三策,我倒是以為十分可行。”
左良玉可不管眼前這些人是什么反應,自顧自地接著說道:“不但要退,還得快退,當然了,也不必退得太遠,致為賊子所乘。為今之計,確實只有暫時向東南退去,方才是上策。
至于撤到什么地方去?依我看,可以撤到陳留一帶,如此一來,我軍不再受賊子圍困,人馬也不愁斷水之慮,然后再圖進兵開封城下。
當下…正值暑日炎熱之際,我軍人馬一無水喝,二無柴草,又如何能夠在此地與賊持久相守?”
丁啟睿乍一聽到左良玉說出“撤軍”的話來,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瞬間就聯想到皇上會將他逮拿進京下獄治罪,以及滿朝言官將對他的肆口攻訐,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連小眼角都開始不停地跳動起來。
他冷眼望著左良玉,急急說道:“撤軍?不可啊…不可。眼下大軍萬萬不可后撤。”
丁啟睿明顯有些捉急了,他喘著氣急切說道:“如今我師將士們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大軍一旦后撤,極易潰亂。若賊軍乘機起大軍追擊我師,并以精騎沖突蹂躪,則結局不堪設想矣!”
能在大帳內參與軍議的各將官和幕僚,大多都是丁督師和楊總督麾下之人,自然是都支持他們的意見,極力反對撤軍陳留之主張,大家一致認為此時大軍向后移動,可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萬萬不可輕為…
左良玉見此,氣得他在心里暗暗怒罵:“真是一班鼠輩庸才,叫老子一籌莫展,同爾等久在一起,早晚會拖累了老子,真他媽的操蛋!”
他向著義正言辭的眾人掃視一眼,面上不禁露出一股忿然之色,先是冷冷一笑,才開口說道:“既然督師與諸位都認為應該在此地與賊決戰,那我也無別話可言,至于此戰的勝負吉兇,就只好聽天由命啦!”
丁啟睿連忙接言說道:“話也不能那樣說啊,昆山將軍。只要我們能與開封守軍通上了聲氣,再約定好日期,到那時便可與賊決戰,南北同時向賊軍發起猛攻,兩相夾擊之下,勝利仍是有幾分把握。”
左良玉見督師丁啟睿竟是如此想法,再加保督楊文岳也是這般意思,而與會的諸位官將又都是一片附和之聲,他也不想再多說什么,與其在這里磨洋工,還不如回自己營中料理軍事。
軍議隨著平賊將軍左良玉的退場而結束,除了保定總督楊文岳的“三策”,以及左平賊的“退兵”之議外,再無其他任何看上去有用的提議,可以說是毫無結果的一場軍議。
左良玉回到自己的中軍帥帳時,已經是深夜的亥時了,然而,他卻無絲毫的困意,便傳下軍令召集親信將領和幕僚前來帥帳議事。
他毫無顧忌地向手下人提及丁啟睿、楊文岳二人,說他們都是文臣出身,完全不懂軍事,且系闖賊李自成的手下敗將,尤其前保定總督楊文岳,火燒店那一仗竟然撂下陜督傅宗龍,單獨逃走。
左良玉說到這里的時候,臉上帶著明顯的不屑,以嘲笑的口吻說道:“今次這一仗,非比平時,賊軍勢大兵多,又得了地利在先。
而今之關鍵,我們需謹防別營先棄我而逃,單獨把我們左營留下給他們斷后,更甚于防賊之偷襲啊!”
左營一眾將官、幕僚們也紛紛嘲笑起丁、楊二人,都說他們純粹就是書呆子,不止是不知兵,還膽小如鼠一般,既怕被賊兵陣前斬殺,又怕逃跑被當今皇上問罪。
還有人談到自從斷了水源以來,軍營中的謠言也逐漸多了起來,都說官軍已被流賊四面包圍,明日闖賊就要來大舉來攻,他們又說目前丁啟睿與楊文岳的營中,已然軍心不穩,甚至偶爾出現逃兵的現象,總之形勢很不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