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的一聲,號炮第三響,遠遠傳來。
已然披掛整齊的林芳平,猛然站起,一個矯健的騰躍,便已翻上了馬背,同時喝道:“上馬。”
勇毅軍威遠營虎衛騎乙總把總黃保忠,等待這一刻已久,他猛然而起,翻身騰躍上馬,大聲喝令:“全體上馬。”
虎衛騎乙總連把總黃保忠在內,共計五百一十六名騎士,再加威遠營副將林芳平和二十名親兵護衛,總計五百三十七名精騎。
他們個個身披精制布面甲,甲身上的銅鉚釘閃閃發光,有如一片紅云般,壓在一人高的灰黃蒿草之上,任憑春風吹過,一絲不動。
“刷”地一聲,林芳平已將腰間寶刀抽了出來,斜斜指向山坡下面已慌亂不堪的敵騎,大聲喝道:“好兒郎,賴天壽就在下面。奪旗者,賞銀二十兩;擒得賴天壽,加銜一級。殺!”
“殺!殺!殺啊…”
聲聲怒吼中,五百三十七名精騎,有若下山猛虎一般,奮勇爭先,奔著賴天壽帥旗所在方位,疾沖而下。
戰馬鐵蹄踐踏之下,一人高的蒿草盡皆倒伏于地,似乎預示著前方山坡下那驚慌失措的敵人,即將面臨的結局…
賴家作為宣府地方上的軍門世家,定居宣府已近兩百年,雖沒有出過什么大富大貴之人,在鎮外也未見的有多大名望。
然其家族在這近兩百年時光里,也幾乎將宣鎮的武官軍職都坐了個遍,差不多每一路的每一處堡城都留有他們賴家人的腳印。
所以,他們軍職雖才是分守一路的正三品參將,然卻也未將鎮城里那些個總兵、副將放在眼中。
更何況,他們賴家還憑借著結拜義兄義弟,以及彼此聯姻的形式,與其他同樣常年蟠踞宣鎮的幾大家族,緊緊捆綁在了一起。
何為“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在大抵上就是家族世世代代,不是在朝廷做官,便是地方上的大地主,他們有權有勢,更有學問,長期把持朝廷官場,又有經濟優勢,更具有相當的文學聲名,甚至在某些方面還處于壟斷地位的大家族。
如今,在大明的時代洪流里,已經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世家大族”,但就如賴氏家族這樣,其實在地方上已經近乎可以獨霸一方,儼然有成為新的世家大族之跡象。
只不過,當初的世家大族根深葉茂,非一時可以鏟除,而如賴天祿兄弟這樣的地方軍頭豪強,卻只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其影響力也是有很大局限,并未大至影響天下時局。
一旦有大一點的風浪,便很容易被船翻人亡!
雖然,此前近兩百年里靠著蟄伏和聯姻等種種方式,使得他們在如今看上去十分強大,盤根錯節,幾乎達到了牽一人而使整個宣鎮顫動的程度。
如此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對他們起到了十分有效的保護,自這股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形成之后,數十年里多少任宣大總督、撫臣、總兵,都未能將他們撼動。
宣府鎮中路分守參將賴天壽,一直以為張誠就算封了伯,當上了宣府鎮總兵官又能如何?
只不過是一個會溜須拍馬的小子罷了,不知他如何攀附上楊嗣昌、陳新甲這樣的高枝,又僥幸騙得了當今皇上的寵信,這才仕途順利罷了。
賴天壽對自己那可是十分自信,他淺以為,若是自己當初有幸參與進京勤王,也會因此結識閣老楊嗣昌,今日成就也絕不會比他張誠差!
就在剛剛,賴天壽在家丁們簇擁之下,策馬馳出谷道之際,還回望自己麾下兵馬威武雄壯的行軍之態,心中也是漣漪輕開,暗思此番若能整垮那個張誠,自己是否可以取而代之?
至少,也能晉升一級,升個副總兵當當吧!
就在賴天壽策在自己的高頭大馬上,暢想未來之際,忽然間,一眼瞥見南面緩坡上刺眼的閃光,只一瞬間,等他定睛細瞧之時,卻又消失不見。
賴天壽雖貴為宣府鎮參將,但他一心撲在金銀財貨之上,想的都是如何多占些田地,多盤剝那些軍戶商家,多走私些違禁品給韃子。
對于營操等軍伍之事,也全部委于麾下恩養的家丁們,又怎會對“千里鏡”這樣的軍國利器感興趣。
所以,現在即使他看到了那處十分詭異的反光,也絕不會意識到危險已經近在眼前!
而恰恰就在他正心生疑惑之時,猛地聽聞“嗵”一聲大響,自身后不遠處的谷道間傳來,而幾乎是于此同時,他便看到十數個黝黑的大圓疙瘩,自兩側山壁上拋下。
“轟…轟…轟…”的巨響連連,一時間,入目皆是濃濃的煙塵與碎石,四下亂飛,谷道中的哀嚎悲鳴,幾不可聞,耳邊充斥著戰馬嘶鳴與身邊家丁的聲聲驚呼。
巨大的轟鳴聲,也將賴天壽胯下戰馬驚著,一雙前蹄高高仰起,若非賴天壽反應夠快,幾乎就被掀翻在馬下。
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聽到第二聲“嗵”地號炮巨響傳來,直到這時,他才猛然驚醒,大吼:“敵襲…結陣…敵…”
賴天壽的吼聲,很快就被周圍的陣陣驚呼聲所淹沒,混在嘈雜的驚呼亂叫之中,幾不可聞。
幾十年沒有經過什么大的陣仗,雖然前幾次韃虜也曾內犯宣府境內,然他們都是縮在各處大城堅墻之內,更是一矢未放。
他們除了身上還穿著殘破的夾襖,手中還拿著略顯銹鈍的刀槍、盾牌、鳥銃,幾乎已經與鎮內那些破敗軍戶丁壯無異。
如此狀態,在突然遇襲之下,又怎能保持隊形,結陣抗敵?
就是宣府鎮其他各副將、參將、總兵麾下營兵,在如此險要之地,猛然遇襲,也難以保持穩定陣型接戰,何況他們這些各處城堡的屯軍守卒?
賴天壽身邊的家丁,不愧是他用心血恩養之人,反應明顯強于那些普通守卒,雖然賴天壽的聲音被周圍雜音淹沒,但他們卻也及時做出反應。
一個個不是揮動手中馬鞭,便是掄起手中的刀槍棍棒,狠砸那些驚慌失措的軍卒,卻是收效甚微。
平日積威之下,普通軍卒對于參將賴天壽麾下家丁,自然十分畏懼,即使如今猛然受驚慌亂,卻也是不敢反抗。
不過,他們不敢反抗是真,但也不等于他們就會十分乖巧地服從家丁指揮。
當他們看到馬鞭、刀槍、棍棒紛紛向自己揮擊之時,一個個扭頭就大聲尖叫著,慌不擇路地奔兩邊山坡奔逃而去。
這些事說來話長,然在當時,也就是一瞬之間的事。
“嗵”的一聲,號炮再響。
賴天壽這時也就才堪堪穩住自己胯下戰馬,抽出腰間佩戴的寶劍,高舉過頂,大聲吼叫,卻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究竟叫了些什么。
卻看到谷道出口處,兩邊山坡上一片鮮紅顏色,滾滾而下,隨著他們越沖越近,“砰!砰!砰!”的爆響,也接連傳來。
每一聲爆響過后,都有一小團灰白色的煙霧,升騰而起,逐漸飄散在空中。
他一把抓過身邊家丁隊頭,在他耳邊大吼:“中伏啦,殺過去,不可讓賊人堵住谷口。”
轉過身,又對另一家丁叫喊著:“快…去羊房堡…叫鮑守操速速來援…快去…”
恰在此時,一個家丁抬起手里狼牙棒,指著南面緩坡,驚呼:“賴爺,賊子馬隊…馬隊…”
賴天壽循聲望去,只見坡上一片鮮紅顏色,迅猛沖下,一人高的蒿草瞬間倒伏,猶如波浪一般,滾滾而下。
他還未來得及作出該有的反應,便即聽到另一家丁的驚呼:“這邊…這邊…也有…”
賴天壽畢竟是一路分守參將,處亂不驚,他頭腦飛轉,迅速作出了決斷,大聲吼道:“爾等,護我往西邊殺出,只要近了羊房堡,便不懼這些賊人。”
直到此刻,他仍然以賊人來稱呼攻擊自己的兵馬,即使在心中已經斷定,雖然在心中已經斷定這必定是永寧伯張誠派來的兵馬,但口頭上卻仍是不肯承認。
然此刻的宣府中路守軍,已經混亂不堪,即使有家丁護在身前身后,卻依舊寸步難行,前面已經完全擁堵在了一起,并無一點空間,可容通過。
陣陣恐懼嚎叫中,惶恐的中路守卒們,又突然聽到左右傳來有如悶雷洪流般的鐵蹄聲,他們入目所見,南北兩側,盡是青紅潮水般的鐵騎洪流,向著他們的滾滾而來。
兩翼的鐵流奔騰不息,猶如翻江倒海的巨龍一般,滾滾而下,那股似乎能夠籠罩天地的殺伐之氣,更直沖云霄。
賴天壽麾下兵卒,都已被這駭人的氣勢所驚嚇,雖然大部分的人都四下里奔逃,但也有些人甚至忘記了逃跑,就傻愣愣的杵在那里,就連家丁親兵的馬鞭刀砍都無法驅散他們。
直到混亂的隊伍中,猛然間,有一人發出撕心裂肺般的絕望嘶吼:“啊…是騎兵…騎兵來了…快跑…快跑啊!”
這一聲嘶吼,似乎比家丁們的馬鞭刀棒更為有效,轟然之間,賴天壽麾下的中路守卒們便四下奔逃,徹底潰敗開去。
他們向著四面八方,如沒頭蒼蠅般,沒命似地到處亂跑,個個皆顧頭不顧尾,恨不得自己爹娘當初能多給自己長出幾條腿來!
雖然,一眾家丁們仍在不斷地大聲喝止,不過,大家現在都只顧逃命,還有誰肯聽從他們的號令?
見此情景,眾家丁們也是沒了辦法,不得不將手中武器向著堵路的守卒揮去,一時間,哀嚎遍野之聲更是充耳可聞。
鐵騎奔騰,轉瞬即至。
林芳平之所以要親率虎衛騎乙部,截擊中路參將賴天壽,并非是對黃保忠不放心,恰恰是對于這一擊太過重視,他才會如此。
策馬而下,瞬間便沖到了中路守兵的身前。
林芳平其實早就看到,那個身穿白色亮銀盔甲的賴天壽,有向西逃竄之意,可接著就見他逃竄之路,已被慌亂軍卒們堵得死死…
心中頓感安慰,然他在心中也知,此一情形,稍縱即逝!
所以,他大聲吼叫著率領麾下虎衛騎,嘶嚎著沖殺而下,其所去的方位正是賴天壽所處位置,面對已然慌亂的中路守卒,林芳平的心中只有恨,并無一絲憐憫之情。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永寧伯的教誨,時刻記在他的心中…
在虎衛騎將士們的刀砍錘砸之下,那些還沒有來得及逃跑的軍卒,瞬間便栽倒一片,而哀嚎悲鳴之聲更甚。
不過,就是這么一下簡單的阻攔,賴天壽就已經在家丁們的護衛下,破開慌亂的守兵,向西逃去。
虎衛營乙總把總黃保忠,雖然也配備了兩桿手銃,然他還是更愿意使用弓箭,畢竟,這個大家伙自己練了快三十年,可不是說丟棄就丟棄的。
只見他策騎在戰馬之上,摘下弓矢,握于手中,一支利箭便搭在弓弦之上,“嗖”地一聲,隨著箭矢射過,賴天壽的耳朵處,一股血箭斜向上飄散開來。
賴天壽強忍著脖項處鉆股刺心的疼痛,在家丁的護衛下,向西而走。
然,他才策馬奔出十余步,眼見就要脫離林芳平的追擊范圍,只見斜刺里一個黑影撲來,與賴天壽雙雙落馬。
眾家丁驚呼之際,更多的虎衛騎策馬追上,雙方立刻便混戰起來。
“啊…”
悲鳴慘叫之聲,接連不斷。
一個還未死透的中路守卒,仰倒在地上,正準備掙扎站起,卻見一個虎衛營騎士策馬沖上,手中的虎槍奮力一砸,那還未死透的守卒,立時就鴉雀無聲起來。
更有一個守卒倒在地上,被虎衛營戰士策馬奔上時,馬蹄生生踏在那守卒的小腹部,登時便是腸穿肚爛,其狀慘不忍睹。
虎衛營乙總一隊的隊官趙尚旭,出其不意,將賴天壽從咱媽上拽下,他死死抓著賴天壽的身體,久久不取。(本章完)